暖阁温室内,烧炕的床榻临窗而设,榻上摆着一张方正的炕桌,桌上是一盘尚未下完的棋局。

    靳濯元倚着靠褥引枕,一手拨转指上的白玉指环,眼神落在棋枰上,心思不知落在何处。

    魏辞下完一子,迟迟等不到靳濯元的回应,不由地开口提醒:“掌印,该你了。”

    靳濯元眼神微敛,这才伸手去抓棋奁里的棋子。棋子在经纬纵横的棋枰落下,魏辞定睛一瞧,把手里的黑子丢入棋奁,整个人往后仰:“总是输。同掌印手谈就从未赢过。”

    靳濯元少见地笑了一笑。

    魏辞撇浮末的手一顿,眼神移至诚顺身上,大有问他掌印今日为甚反常的意思。

    诚顺握拳轻咳了一声,只是示意随侍太监整理棋盘,自己则将秉笔太监送来的公文奏议交与掌印。

    靳濯元随手翻了翻,边翻边问魏辞:“圣上今日瞧了咱家好几回,是能从咱家脸上寻到派遣去各地的人手来?”

    魏辞被茶水呛到,连着咳嗽。这人在瞧奏议时分明连眼皮子都为未抬一下,如何知道自己在瞧他。

    “朕只是担忧掌印,掌印眼底有些泛青,可是连着几日操劳未能休憩好?”

    “眼底泛青?”

    “掌印不知道?”

    靳濯元抬手碰了碰眼底,平日熬大夜都不曾这幅模样,就因昨夜身侧睡了个小丫头,他就累出乌青来了?

    说出去也不怕别人笑话?

    魏辞不知情,诚顺多少知道些,心里暗道大抵是被夫人折腾的,便暗示魏辞莫要深究。

    魏辞心领神会地抬眉,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累些应当的。”

    床笫之间,累些应当的。

    靳濯元的眼神淡淡地扫去:“费心咱家的事?圣上拟好人选了吗?”

    “眼下朝中可堪调遣的人不多,今日早朝朕也问了,竟是无一人站出来。那帮素有威望的老臣门生众多,他们不松口,谁也不敢做这打头阵的。掌印,这事要不暂且搁置一段时日,他们中饱私囊惯了,现下让他们清查,无异于是虎口夺食,朕怕矫枉过正,反而闹得政局震荡。”

    靳濯元合上奏议,重重地甩在炕桌上,他双手十指交合,面上挂着清浅的笑,若非那双压迫感极强眸子,魏辞当真觉得他是担得起清风明月四个字的。

    “圣上宽厚,为政局考虑。可在咱家看来,这块腐肉越烂,越动荡,咱家就越痛快。”

    魏辞抿了抿嘴,想起他狠辣手段,心里打鼓,有些后怕。

    魏氏也曾是钟鸣鼎食之家,曾因祖上功德,攒下爵位。只可惜后来佞言四起,玄元帝疑心颇重,到了他这一代,魏氏门庭凋敝,不复起用。

    靳濯元找到他时,他才十六,徒有王爷爵位,没有实权。魏辞也想过,世上能人众多,怎么靳濯元偏偏瞧中他一个资质平平的外姓王。

    心里一直有疑虑,却碍于种种缘故,从来没有过问。

    “掌印。你为甚么不挑别人,偏偏找上我?”

    靳濯元终于正眼瞧他:“圣上的祖父魏州延,父亲魏钰都是是少见的纯臣,纯臣为佞臣所害。咱家以为,圣上心里也不痛快,对这溃败的王朝心生嫉恶。”

    确如他所说,魏辞恨透了昏君佞臣。

    可魏辞到底不是靳濯元,靳濯元活在天光以外,身前是无尽的黑夜。魏辞却觉得点上一盏昏灯,也能勉强瞧清脚底的路。

    既坐在皇位之上,是不是稍稍加以匡正,便能使朝野上下海晏河清。他默不作声地垂下脑袋,心里因着自己的期许产生有几分动容。

    靳濯元知道他在想甚么,也不急于戳破,刚坐上皇位的人总想着能成就一番天地,魏辞年轻,有这想法不足为奇。

    他后来就会知道,不尽人意也是司空见惯的事。

    轩窗外,薄云流动,今日无风,光照经由挑檐削弱一半,柔和地落在小炕桌上。

    被窗子上的纹样阻隔,正有一片宝石大小的光落在靳濯元的掌心。

    他指节微动,本想拢在掌心,想了半晌,又将手缩回袖中。

    “圣上总说不宜矫枉过正。”他徐徐开口:“咱家却以为矫枉必须过正。”

    深宫后苑的日子总是枯闷,竖起耳朵听传闻八卦便是囿于红墙打发时间最好的消遣。

    消息传得极快,昨日掌印怒气冲天踹了凤元殿的殿们,今日高至嫔妃低至粗使丫头,都在悄声议论此事。

    原因无他,从来不沾女色的司礼监掌印,竟为了一个冲喜丫头亲自去凤元殿要人。

    连圣上都惊动了。

    更有人瞧见,那丫头疲累地窝在掌印怀里,由掌印亲自横抱着上了马车。

    回过来想,掌印几时对一姑娘上心,大抵尝了甜头,遭不住美色这才转了性子。

    凡事只要开了道口,就有人挤破脑袋往前钻。

    宫里伺候的宫女到了年纪就能放出宫去,只要将日子经营好,余生也能过得顺当。既然有后路,给太监当对食就不是甚么光彩的事。

    可这太监也分品阶,寻常的瞧不上眼,给十二监掌印当对食,好处颇多,却又另说。在这十二监中,以司礼监为首,若能傍上司礼监掌印,在滔天富贵门前,豁去半条命也是值当的。

    靳濯元也没料到,他昨日的举动教好多歇了心思的人复又做起了打算。

    回宁安殿的路上,陆陆续续瞧见请安的宫女,往常这些宫女只敢垂首站在两侧,话都不敢说,现在却敢故意侯在必经之路,笑意盈盈地冲他福身。

    “宫里有喜事?”他蹙眉问诚顺道。

    诚顺摇了摇头:“奴才不曾听说有甚么喜事。”

    他的眉头紧紧拧着,二人沿着甬道回了宁安殿。

    宁安殿内,站着一身着蓝色交领夹袄的姑娘。听见脚步声,转身过来。

    她手里端着朱漆托盘,袖缘滚以白边,腕上带着银镯,整个人有意装扮了一番,不像是寻常宫女,瞧着像是哪个宫里的掌事。

    珠圆玉润,比起美人也不遑多让。

    瞧见靳濯元,她屈膝福了福身子,柔声说道:“奴婢是惠妃娘娘殿里的掌事陈簌。娘娘听闻掌印遇刺,身子正是复原之际,特地嘱咐奴婢送来上好的人参虫草。”

    一字一句就连语调都经过斟酌推敲。

    靳濯元越过她,跟没听见似的,直接迈上石阶。

    陈簌紧跟在后边,拔高了声音:“望掌印笑纳。”

    诚顺在一旁提醒:“惠妃娘娘是吏部尚书家的嫡女,去岁入宫。”

    靳濯元顿了顿,惠妃他兴许没甚么印象,吏部尚书卢锡,倒是同他有过争执。

    “拿进来吧。”

    陈簌嗳了一声,脸上笑意加深,轻快地跟在靳濯元后边。

    几人好端端地走着,临到最后一级石阶,她的鞋尖踩着下裙,整个人惊呼了声,趔趄着向前扑去。

    前边正是靳濯元,她这一倒,显然是冲着靳濯元去的。

    可靳濯元非未停下步子,正红色的曳撒一扫,整个人向左侧身,陈簌扑空,脑袋磕在石阶上,手里的药材洒了一地。

    陈簌不可置信地碰了碰沾灰的额头,她没指望凭一日功夫就能博得掌印欢欣,只想着同他有一番接触,好教他能记住自己。

    此时希望落空,他分明稍稍抬手就能扶住她,却连手都懒得伸一下。

    陈簌扯出一抹笑,掩饰自己拙劣的伎俩:“这石阶年久失修,改明儿得去一趟惜薪司,再绊着贵人可就不好了。”

    说罢强撑着起身,拍去身上的灰:“没惊着掌印吧?”

    靳濯元酝着怒气,觉得活见鬼。

    今日是怎么了?是他平日行事仁善还是名声不够坏?怎么还有不怕死的往他跟前凑。

    “办个事都办不好,如何为惠妃娘娘效力。既然走不好路,不若试试提铃之刑,今夜走完,就打发了去浣衣局吧。”

    提铃刑罚轻,不过每夜从宫门走至日精门、月华门,再折回,并无伤经动骨。可她是惠妃娘娘身侧的掌事宫女,一旦迈上那条路,多少人瞧着,自己教人嗤笑不说,还伸手打了惠妃娘娘的脸。

    她膝间一软,跪在石阶上,妄想去扯靳濯元的衣角:“掌印掌印奴婢知错了,是奴婢办事不利,回了月藻宫,自当向惠妃娘娘请罚。”

    靳濯元冷冷笑了一声,她当自己不知道,今日的一番行径若非得惠妃首肯,一个掌事宫女哪敢这般贸贸然地出现在宁安殿。

    回去向惠妃请罚,惠妃也不过是做做表面功夫,然后就将人护下。

    他极少插手后宫的事,可若有人抱着侥幸在他面前犯事,他自然不会手下留情。

    陈簌今日算是栽在宁安殿了。

    她不肯去浣衣局,嘴里喊着自己是惠妃的人,又直言靳濯元越矩,不经由惠妃就擅自打发她去浣衣局。

    “竟然还有人说咱家越矩。”他居高临下睥睨着陈簌,摆手示意随堂太监将人拖下去。

    这不是满城皆知的事吗?

    靳濯元“啧”了声:“图甚么呢?”

    瞧着陈簌被拖走,诚顺默默叹了口气:“大抵是图一个‘喜欢’。”

    “喜欢?”

    诚顺点头:“喜欢掌印,才这般费尽心思地勾起掌印的注意。”

    靳濯元眼神微眯,忽而记起昨日软在臂弯里,不堪一握的腰肢。

    原以为都是姑娘,没甚么差别,可方才瞧见陈簌,才发觉他压根没有揽她的兴致,现在想起陆芍,却觉得有那么一点

    手痒。

    因为喜欢,才想勾起对方的注意。可他府里住着的那个小丫头,嘴上说着喜欢他,同榻而眠时,却没有半点其他的动作。

    可见也只是说说而已。

    他这般想着,心里隐约生出一丝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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