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园的西南角,升着袅袅炊烟,膳厨里干柴爆裂,跳跃的火星煨着灶上的炉子,沸水顶炉盖,冒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好不热闹。

    陆芍双手托着白瓣似的下巴,脑袋一顿一顿,险要磕到地上去。

    云竹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肩头:“姑娘何不再睡会儿,这儿有奴婢和流夏姐姐看着,待药煎好晨食做好,您再起身也不迟的。”

    她睁着惺忪的睡眼,侧过身子去瞧屋外仍旧发昏的天色:“不妨事的,昨日我起得晚,又办砸了事,今日做些事,也好弥补我心里的愧疚。”

    说着又紧了紧身上的斗篷,捻着柄蒲扇,缓缓摇了起来。

    陆芍猜不透靳濯元的喜好,问起他身侧伺候的人,也只道是每日吃食不定,全依着他的心情。横竖她会做的也不多,且大致都是南食,一盅白糖粥配着各类干果,蒸饼、灌汤包、小米糕并着用笼屉蒸熟,还煮了两颗白煮蛋,闻着热气,也知是些清淡寡味的。

    云竹有些发愁:“姑娘,往日布食,底下的人不论荤腥甜咸、辛辣爽口,都会备些,便是清晨,也有烧鸡棒骨,不管厂督吃与不吃,一件儿都不敢少的。这些会不会太素淡了?”

    陆芍照顾祖母的习惯犹在,几乎脱口而出:“他昨日才转醒,身子尚未复原,烧鸡棒骨尽是些油腻黏口的东西,他如何能吃?”

    说完才细想了云竹的那番话。

    靳濯元不是她祖母,想必也不承她的好意,有备无患,多备些大抵是出不了错的。

    甫一想起那位祖宗赤红的眼尾,她到底还是着人去西右掖门外街巷的瓠羹店买了些羊肉灌肺。

    临近辰时,一切都准备妥当,陆芍领着流夏云竹,穿过木作廊庑。这条路也算走了几回,不至寻不着路。

    她瞧了一眼手上端着的几件晨食,不禁有些庆幸,亏得云竹提醒了她,否则今日回去怕是又得喝上一碗甘麦大枣汤了。

    到了主院,格扇门紧阖,屋外站着佩刀的锦衣卫,瞧见她们,也不作声,只是面无神色地伸手将人拦下。

    陆芍是个识趣的,大致猜着里头正商议要事,便往后退了两步,乖觉地侯在一侧。

    寒冬腊月的天儿,实在是冷,地上薄霜未消,日头也只是低低地隐在屋檐后头,小姑娘只站了一会儿,白嫩的手背便被冻得僵红。

    反观屋里头,银骨碳烧得正旺,几个官员齐坐在两侧,说得面色胀红。

    说完,抬眸去瞧坐在热炕上的靳濯元,只见他一身月白色的锦衣,一言不发地转着手上的玉扳指,眼神落在半开的明瓦窗上。

    有胆大的顺着他的眼神一并望去,透过半掩的窗子,瞧见一双稍稍泛红的纤手。

    再回头,却见靳濯元的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督主?”有人试探性地喊了一声,以为他全然没将方才的话听进去。

    靳濯元垂眸抿了口茶,面上顿时染了层寒意:“几个作乱的人都办不好,不若咱家先将你们给办了?”

    前一秒还挂着笑意,下一秒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屋内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去触霉头。

    “是自己滚还是咱家寻人给你们抬出去?”

    话音甫落,几人便撩着衣袍,逃命似的出了屋子。

    出屋门时,还忍不住顿足瞧了一眼陆芍。早听闻前几日太后赏了恩赐,将魏国公府的嫡次女送来冲喜,这屋外站着的,恐怕就是那短命的小对食。

    小姑娘底子不错,往后还能再长开些,只可惜入了靳濯元的屋子,日后大约是活不久的。

    这些人出于好奇仓促地瞥了一眼,却不知明瓦窗那头,靳濯元的眉头紧紧拢在了一块儿。

    他着实不喜欢旁人打量他的人。

    靳濯元浑是戾气,烦躁地低喝道:“叫她进来!”

    诚顺嘴上应了声,心里暗道:您既知晓她在屋外吹着寒风,怎也不传话让她去耳房侯着。

    屋门被拉开,一股子冷风顺势往屋内钻,陆芍端着合盖严实的晨食走了进来,绕过那座屏风,就瞧见了目光凝然的厂督。

    陆芍将手上的晨食一一摆好,柔声唤他:“厂督,可以用早膳了。”

    靳濯元盯着她冻红的鼻尖,开口问道:“在外头站多久了?”

    陆芍生怕他觉得自己卖惨,也不敢往实了说:“没多久,前后脚的功夫。”

    他抬了抬眉,眼神一路往下,落在她纤细僵红的手指上。

    陆芍瑟缩了一下,默默将手藏入宽大的袖口中。

    靳濯元见惯了红得醒目的鲜红,对任何与鲜血相近的颜色都会勾起他的人贪嗜和兴奋。陆芍的手很好看,鼻尖也很精巧,被冷风吹后,白里透红,很是惹人疼惜。

    只是这些再如何好看,也抵不上她那双吓得通红的眸子。

    真如玲珑的小兔子一般。

    他这人就是这样,自己喜欢,便要想方设法的得到。

    “可有听到甚么不该听的?”

    陆芍布菜的手一顿,银筷子差些碰到瓷盏。

    她是太后送来的人,或多或少会惹人猜忌。同在一个院子,纵使她方才甚么也没听着,只要靳濯元不信,她便没有任何辩驳的机会。

    “上回有人听了不该听的,咱家要了他的耳朵。他同咱家说,用自己的耳朵下酒,可比脚店卖的卤猪耳新鲜多了。”

    膝间一软,她缓缓跪在地面:“没有我甚么也没听见。我我只是想给厂督送药,送些晨食,没有旁的念头。”

    靳濯元起身,慢慢走向她,那双黑色的皂靴,步步逼近,一步一步像踏在她的心口,压得她踹不过气来。

    银色云纹滚边的衣缘遮盖住皂靴,他蹲下身子,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一双圈着眼泪的眸子被迫直视着他。

    啧,不禁吓的丫头,果然又红了眼。

    这姑娘单瞧是瘦了些,只一哭,她的名字倒是应了那句“媚欺桃李色,香夺绮罗风”[1]。

    靳濯元心情舒畅,也不再为难她。本也没有甚么不能听的话,近日朝中说来说去,无非还是赋役改革的事,但凡朝中有些变动,总有人喜欢冒头做文章,刺伤他的那群人如此,朝中几位老臣也是如此。

    可那些老臣个个老奸巨猾,一摸一手的狐狸毛,他们自己躲在人后,反倒教底下的门生出来辩驳,围聚的人一多,朝中便乱作一团。

    今日来提督府的几位在早朝时捆了人,捆了之后心里拿不定主意,不知如何处置,这才过来请示他。

    靳濯元起身,不小心牵动伤势,连着咳了两声。瓷白的面上因这两声咳嗽,红润了些许,愈是衬出他清隽的容貌。

    “厂督,您慢些。”

    陆芍是有些怕他,但见他起身吃力,仍是意识地抬手想去搀扶。

    一人站着一人跪着,碍于二人身量的差异,最后就连他的手肘都未碰到。

    靳濯元盯着那双虚扶的手,都吓成这副模样了,还不忘去搀扶他,倒是个秉性纯良的丫头。

    可纯良有甚么用呢,八岁之前,他也曾是这样的人,最后换来了甚么,换来断头台前二十口人逆流成河的血水,换来了混着母亲骨灰的滔天火光。

    八岁往后,他除了一副残缺不全的身子外,甚么都没有了。

    仇恨翻滚而来,一寸寸咬啮着跳动的心脏,每一次呼吸都是痛的,加上身上旧伤未愈,很快便有些喘不上气来。

    “厂督,您怎么了?”陆芍察觉异样,磕磕绊绊地起身,伸手触及他的手背,才发觉他浑身冰冷,呼吸急促,唇色发白。

    陆芍伸手去捂:“快拿个手炉、倒些温水来!马行街有哪些个药铺,快着人去请呀!”

    她边说,边掉眼泪,去岁亲眼瞧见祖母撒手人寰,任是用尽法子也没能让她对撑一日。如今瞧见厂督这副模样,无力感陡然而生,生怕一条鲜活的生命从她指缝溜走,圈不住的泪珠子温温热热地落在他的手背。

    诚顺也瞧傻了,手忙脚乱地倒水,陆芍见他动作过慢,直接抢来:“厂督,您喝一口吧,喝一口就好了。”

    靳濯元蹙着眉头,双唇紧抿,脑海里都是哭天抢地的喊叫声,陆芍的声音扩散开来,就像纷洒的冬雪,悄无声息地没入苍茫天地中。

    陆芍不知他的状况,想问诚顺,诚顺也满脸茫然,她没法子,只知人之将死,意念溃散,需得清醒之人一遍遍地唤他的名字。

    若他对这人世间还有眷念,这么一喊,也就不走了。

    陆芍的手抚着靳濯元的脊背,边顺气边喊着:“厂督,您瞧瞧我呀!我在这儿呢,打我骂我吓我都成!”

    好像有些见效,她觉得眼前之人忽然舒了口气,紧抿的双唇也松动了。陆芍眼疾手快地给他喂水,半盏过后,手心可算有了些温度。

    “厂督。”陆芍眨了眨湿漉漉的眸子,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靳濯元抬眸,一把扣住她的手腕,目光恢复了以往的风轻云淡,声音仍有些沙哑:“你倒是有些用处。”

    他早前抑制不住仇恨,时常在午夜发作,病程很长,往往需得两个时辰才能复原。今日清醒得快,仿佛有人站在深渊口拼命拉扯他,一睁眼,正巧撞见哭得梨花带雨的小丫头。

    他是要死了吗?活像是哭丧一样!

    见他恢复如常,紧绷的弦儿彻底崩裂,陆芍抬手去抹眼泪,瞧见手腕处浅浅的一圈红,心里觉得委屈:“厂督,疼。”

    这是靳濯元掐出来的。

    “你适才说任打任骂,可见都是在骗咱家?”

    一时慌乱胡说的话,他竟当真了。陆芍皱着小脸,也不敢哭,换做旁人她早矢口否认了,可这是东厂的提督,他说东谁敢说西。

    “成了,坐下用膳。”

    陆芍呜咽咽地在方杌上落座。

    他伸手剥了个白煮蛋,诚顺要接,他却摆手回绝,剥完,递至陆芍。

    “给我的?”

    “这里还有旁人?”

    陆芍“哦”了一声,接过白煮蛋,咬了一口。

    靳濯元面色一凛,蠢丫头,怎么就想着吃。他咬着牙去剥另一颗仅剩的白煮蛋,剥完后,仍是递给了陆芍。

    陆芍鼓着嘴,瞧了一眼自己手上的半颗蛋,又瞧了瞧厂督手上的,这是要噎死她的意思?

    半晌没反应,靳濯元黑着脸拽过她的手。

    手腕处传来软温的触感,一颗白煮蛋顺着红印缓缓地推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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