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极宗大门前,众人才发现那遥遥看去的红色门体并不存在,那只是幻想,真正的大门只是一层水面似的、荡着微波的薄膜。那是透明的,像水外看水里,一切都模模糊糊,里面好像什么都有,但什么都不真切。

    这门设在云端,上通天,下触地,阔大的一片空间都是这门。

    在船上人们就已觉渺小,见到这门,才知何为蜉蝣沧海,粟米粮仓。

    寒云秋就是一百个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这门,确确实实是震撼到他了。

    听到船上少年们一声接一声的感叹和一声接一声的夸赞,阮莹莹看向寒云秋——她希望他也表示一下惊讶,就一声“哇!”就可以。

    但他没有,他背对着她,所以她看不到他眼中的惊讶,她已经受够了他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只在乎自己的态度了。但她又不是那么讨厌他,不像厌恶魔物和魔使们那样厌恶他。

    她乐得看他倒霉,却不想他的人生跌入谷底,她想他多关注一下外界,不要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可她又不愿他像自己那样为了天下苍生能够不顾一切。

    她希望他的内心多些阳光,如此而已。

    寒云秋和一众少年乘飞楼入了极宗,通过那层薄膜,他看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几乎处在蛮荒上古的世界。

    这里满目疮痍,大地冒着黑烟,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战火刚刚熄灭。

    这里有无数的瞭望台和一道长达百万里的烽火长城,每位在外活动的人都佩着兵器,衣服不一定是戎装,但剑一定是宝剑,每一把都在毒辣阳光的照耀下泛着寒光给人冷意。

    这是一个极度分化的世界。

    一个太阳,照在一块土地上,一边生机昂扬,一边死气沉沉,长城像是太极阴阳鱼间的黑线,分开两块极端相反的部分,长城以内,人声鼎沸;长城以外,寂静无声。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长城外的部分吸引了,即使是阮莹莹也不例外,只有站在极高的位置才能见到这副摄人心魄的景象,她也才只见过三次,每次都怔然出神。

    她记得自己就是在第一次见到这情景时发的誓,她发誓尽自己全部的力量对抗黑暗,永不退缩。

    寒云秋是个例外,他的目光仅仅在长城外停留了片刻就移到了城内。

    长城内无甚东西,几座连绵不绝清秀的山,一条广阔的河,别的没什么特别,剩下的就只是战时所需的一切设施,什么军帐啊,演武场啊,兵器库,粮仓啊什么的。

    这是要和魔神再来一仗啊!

    寒云秋心想,怪不得赵世龙当时会口口声声拿祖先说事,他们如今过的,是和当时几乎相同的生活。

    寒云秋注意到有座山的山顶矗立着一块巨石,呈椭圆形,像放大了多倍的水晶柱,他知道那是什么,别的大陆也有这东西,据说是联通各个大陆的工具。

    但事实上,没人见过它被使用,或者说,之前见过它被使用的人都已随那个辉煌不屈的时代逝去了。

    对于那些不为自己只为他人的人,寒云秋向来是嗤之以鼻但打心底充满尊敬的。

    他记不全那些死去人的名字,太多了,他不可能全部记住,长到这么大听来的英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独独一个记得特别清楚——寒云草。

    这个人阮莹莹也特别熟悉,极宗也很熟悉,天下人都熟悉。

    飞楼缓缓下降,稳稳落在一片空地上。

    空地上已聚集了一些人,是专门等候的,阮莹莹拿出楼牌,注入灵力,甲板一侧顿生变化,木板有节奏有次序地一个个凹陷下,形成一道宽敞的楼梯。

    阮莹莹收起楼牌率先踏上楼梯,紧接着是连长老、赵世龙,一群群收敛但仍欢闹的少年,寒云秋在最后,玄甲战士在他后面整齐地踏着步子,铿锵有声,他感觉自己像个犯人在被押送。

    阮莹莹先下了楼梯,对前方的白袍老者先行一礼,道:“胡长老,人都在这儿了,路上有惊无险。”

    胡乔年听到这话忙问:“遇到了魔使?可伤着你?”

    “并未。”

    胡乔年吁了口气,目光落在她身后的少年们身上,问:“他们受伤了?”

    阮莹莹的眼睛闪烁着,她微微侧头看向寒云秋,见他正满不在乎地打量着极宗的环境后道:“没,没有。”

    胡乔年点点头,小声嘟囔着:“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他伸手请道:“宗主在堂内正等着小姐呢,快去吧,别让宗主等急了,这些少年交给我就好。”

    阮莹莹点头应允,施了揖礼走了。

    连长老与赵世龙抱拳作别,紧跟上阮莹莹,临走时笑眯眯地看了一眼寒云秋。

    赵世龙挥手遣散了将士,自己却不离开,叫来祁羊吩咐下去后依旧站在这里。

    胡乔年抱拳道:“赵将军。”

    “胡长老。”

    “赵将军有事吩咐?”

    赵世龙摇摇头,面带微笑说:“并无要事,赵某只是想亲眼见证光之子的诞生,胡长老不会不应赵某的请求吧?”

    胡乔年哈哈大笑,胡须一颤一颤的,练练摆手说:“哪敢拂了将军的面子?这是在下的荣幸。”

    赵世龙走到前方,手一伸:“请。”

    胡乔年亦伸手:“请。”

    两人并排而行,只是转身时都往后扫了一眼。

    此时正值正午时分,热烈的阳光狠洒在大地上,森林中回响着聒噪的蝉鸣,斑驳的光斑印在石栈上与杂草相交。蒸腾的青烟逐渐上升,笼在树冠。

    寒云秋可以清楚地看到山那边的另一座山上有着宏伟的建筑群,不是烽火台,不是军帐,也不是哨塔,是宫殿,冒着金光、描着金边的宫殿。

    不用猜也知道那是什么——极宗的正殿与偏殿。

    当初寒云草为了抵御魔神建起这座烽火长城,那群宫殿也是当时建造的,用以居住和他用。

    寒云秋收回目光,注视着脚下的石栈,那一层层阶梯不知存在了多少年,风吹雨打行人脚踏,坑坑洼洼的,边上长着青苔野草,沿阶梯犬牙呲互。

    栈外是矮木丛,深林里传来蝉鸣鸟语。

    花都是野花,紫、粉、黄、红、蓝、白、橙,一簇簇挤在一起争先恐后地开,长翅的小蜥蜴就在上面爬着,合着眼,似迷醉在怡人的花香,又似沉睡于阳光的温暖。

    拾一颗石子扔去,它又瞬间飞起,躲得极迅速。

    石栈很长,从底到半山腰,中间有一段傍依小溪,溪清鱼肥,水甘味美。

    寒云秋直接趴在边儿上猛喝,喝够了就用袖子擦擦嘴,满足地哼着曲儿离开。

    极宗内一派自然风光,全不像长城外荒凉。

    这主要归功于极宗几代成千上万人的齐心协力,是他们造就了欣荣的现在。

    赵世龙和胡乔年沉默不语,并行走了一段路,与少年们拉开了一小段距离。

    胡乔年观望四周,小声问赵世龙:“听说魔使令又出现了?”

    赵世龙没正面回应,反而问说:“派人去看过封印吗?”

    “没有,宗主可能亲自去了一趟,但什么都没说。”他捋捋胡子,接着说,“小姐那么要强,我们都防着这事儿,可不敢让她知道,不然迟早她得闹着再去查一趟。”

    赵世龙叹了一口气,要不是那件事,阮莹莹也不会那么不信任宗主。

    尽量抛去杂念,赵世龙又问:“之前的少年有多少人留下了?”

    “不多,勉强够一万人,只留下了差不多四分之一。”

    赵世龙点点头,不觉得惊讶,想当初他那一批也才留下了几千人,这个数字已经够多了。

    胡乔年倒没那么高兴,压低了嗓音,他又说:“这其中还有一部分是冲着小姐来的。”

    赵世龙眼睛里闪过一丝凌厉,杀气不经意间泄露出一点,惹得寒云秋抬头看向他们,好奇他们的谈话内容。

    “赵将军。”

    胡乔年轻唤道,提醒赵世龙。

    赵世龙道:“抱歉,刚刚有点失态。”

    胡乔年并未放在心上:“无妨,只是想问问将军想要怎么处理这部分人。”

    赵世龙这次倒是拿捏得很好,姿态人畜无害,话却溢满愤怒:“都赶出去,不听的把腿打折。”

    “这……”

    胡乔年没把话说透,但这恰到好处的停顿但凡一点灵通的人都能明白意思。那些敢这么做的,差不多都有背景,若是如此金刚手段,怕是树敌不少啊。

    赵世龙微微一笑,负手而行:“我极宗会怕他们?要打尽管来,我赵某一人就能杀个对穿!他们这是安逸太久,怕是忘了当初那场仗了!”

    他转头细细打量着胡乔年,安慰道:“胡长老不必多虑。”

    赵世龙面带微笑,胡乔年却觉得他是龇牙咧嘴的警告,他没有放出压迫的气势,胡乔年却惊了一身冷汗。

    他收了景言大陆方灵宫的好处,心里到底是不踏实,这才透露消息给赵世龙,合计这观探下他的反应再作打算,哪成想,赵世龙直接以铁血手段打破了他的小心思。

    这是吩咐,是命令,不是商量。

    赵世龙的表情就像是找了幅画贴上去似的,皮笑肉不笑。

    胡乔年这时才真切地感受到他和赵世龙的差距,他的谦和是真诚的,他的狠辣也是真切的。

    那件事过后赵世龙这个名字就要凌驾于绝大多数的长老,尽管他资历尚浅,但地位崇高,尤为将士敬重。

    阮莹莹的命是他救的,转元门是他守的,魔物和魔使都是他杀的,那场战斗只有数以千计的敌人和他。

    血光混着火光冲破云天,黑云和炽焰覆没大地,只有他和怀里的孩子静谧温暖。

    赵世龙出声打断他的联想:“胡长老快些带路吧,时辰不早了。”

    胡乔年回过神,连忙应声:“是是是,赵将军说的是,咱们是该加快速度了。”说罢,带着少年们快步向山顶走去。

    乱山残照青烟里,半座宫阙,一线天际,路人匆匆行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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