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云秋在房间里睡得昏沉,直到被人敲门提醒才悠悠醒来。

    衣服本来就没脱,匆匆洗了把脸,寒云秋出了房间,甲子号房的门都紧闭着,包括甲一号房。

    多管闲事,寒云秋是这么给阮莹莹下定义的。

    他从来都没想过依靠经历赢得什么,同情和可怜他不需要更不想要。环境无法决定人,他做的一切都顺从自己的内心,外人的眼光他根本不在乎。

    阮莹莹那天说的好像极其了解他一样,好像宽恕了他一样。

    她觉得那些事造就了他,而他认为是他造就了那些事。

    击杀巨岩角蛇没什么好炫耀的,也没什么可以证明的,他去战斗只因为他不想死。

    走出走廊,阳光刚好照在他身上,可是头顶的门板投下阴影遮住他的脸,使人看不清他的面容。

    这看不清面容的人迈开脚步,走到阳光底下,贪婪地嗅着阳光的芬芳。

    他一眼就看到了阮莹莹,她还是昨天那身装扮,立在人群中央,周围是从四面八方找来的少年和维持秩序的玄甲战士,赵世龙和连长老跟在她身后,再后面就是赵世龙的“铁血军队”。

    她与他们皆沉默,与少年们的喧闹形成鲜明对比。

    世界的中心本就是沉默的,大地不会说话,但是如果大地发言,将是山崩地裂的灾难。

    寒云秋注视阮莹莹的同时,阮莹莹也在注视寒云秋,像是分散开的一对虎符,纹丝合缝,默契无比。

    阮莹莹开口了,寒云秋以为她会说起昨天的事,但是出乎意料,她说的竟是:“早饭还没吃呢吧?”

    “没有。”

    “去食斋吃些吧,还要再等些时辰才到。”

    寒云秋点点头,领着白珏进了食斋。

    阮莹莹忍不住偷笑,赵世龙和连长老在那儿看着她忍俊不禁的样子,心里叹说小姐还是小孩子脾气。

    寒云秋面前还真有一份儿饭,卖相不错,粥、饼、菜,桌子下有白珏的一头木纹野猪,鲜血汩汩地往外流,看上去死了不到一刻钟。

    白珏走过去闻了闻,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寒云秋看着桌子上的粥和饼,想了想还是拿起筷子吃了下去。

    什么东西!

    粥汤入口,一股苦涩至极的味道传入舌尖,他抿抿嘴,忽然想到一种植物——苦荞!

    咬一口饼,寒云秋脑门都要冒烟!阮莹莹那妮子到底放了多少辣椒?!

    他不敢品尝盘里的青菜,转头看向身边的白珏,它正大口大口地享受着大餐,并无异样。

    看来是被针对了,寒云秋凝视着手中的饼,找了张牛皮纸包住,塞进胸口,顺便掏出来昨天藏得饼大口大口地嚼。涩不怕,他又不是没喝过更难喝的东西。

    不一会儿,他与白珏走了出来,并且挑衅似地说道:“多谢款待。”

    阮莹莹瞧见他神气的表情不以为然:装什么装,水仙不开花你就是盘蒜!

    她笑眯眯问道:“吃完了?”

    “吃完了,不吃完我出来干嘛?”

    “好吃吗?”

    “还行,一般。”

    阮莹莹没看出愤怒憎恶的神情,心下颇为惊讶,但又不好表露出来,也不适宜继续追问,怕被他看出端倪,便道:“吃过了饭就先歇着吧,快到极宗了,好好看看路上的风景吧。”

    寒云秋点点头,不在意阮莹莹的言外意,真的偏头去看座下的山林,看身旁的白云,不再在阮莹莹身上浪费时间。

    他出神地看着底下,一座座山像是缩小了几万倍的富人园林里的假山,也似豪右之门里华丽的盆景。山上的一棵棵翠树细密如粗布衣服上的针脚,密的地方一片一片分不出那个是哪棵,疏的地方略显突兀,放眼望去是水碧包裹树绿。

    入眼首先是绿,放大视野便见红、粉这两种更为鲜亮的色彩,红的是火枫,粉的为桃林,一条奔涌的弯弯小河化作亮蓝色丝带系住这件衣裳。

    衣裳上有一块儿宝石,泛着湖蓝,闪着耀眼的光芒。

    寒云秋只觉自己成了蝼蚁,飞楼就是落叶,他乘着飞楼在云海穿梭,就如蝼蚁乘着落叶浮在池塘水面飘摇。

    美。

    是最直观的感受。

    他没文化,想不出什么华丽繁杂的辞藻来形容。

    但是他明白,这就是自然,是人每时每刻都在接触却终生难以企及的伟大存在。

    他闭上眼,天地灵气自发地倒灌入体,一点一点拓宽他的经脉,一寸一寸耕耘他的丹田,将他的泥丸宫添上一缕缕雾气,使其神识清明,心魂安定。

    连长老和赵世龙移去目光,低声讨论着:“看出是什么功法了吗?”

    赵世龙努努嘴,示意连长老看向白珏。

    白珏正闭目呼吸,灵气一如寒云秋那样涌入体内。

    当然,这些异象只有阮莹莹能看到,连长老和赵世龙大概能感知到而已。所以哪怕白珏是已鲸吞灵气,也没其他人人察觉,少年们该闹闹,该笑笑,没人搭理角落里的那一人一兽。

    赵世龙叹说:“他若是生在极宗该多好。”

    “哦?我倒不这么认为。”连长老捋着胡须认真地说,“若是他真生在极宗,还会这么有‘灵气’吗?”

    连长老抬头看向远处的太阳,缓缓道:“他不想来是对的,那么大的一个担子,谁会想去担呢?”

    赵世龙笑说:“除了我们?”

    “呵,除了我们。”

    连长老说话的功夫,极宗已经近在眼前。

    时间就是这样快,不经意间就到了终点,有人留心路上的风景,有人醉于自己的快乐,有人善于观察他人,有人总愿强担重任,剩下的,浑浑噩噩、得过且过的人大多没有姓名,或者有,不过省略统称为路人甲。

    不知道谁先喊了句“极宗到了!”,几乎所有的人都涌向甲板前头,似是少了这一截儿距离他们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远远的,隐隐的,天际出现两根擎天巨柱,发着金光,再近些,柱子变成门柱,柱子连接的大门,大门上的牌匾,大门上的符文,都渐渐显现。

    寒云秋看去,牌匾上的两个“极宗”大字笔走龙蛇,浑然天成。简单却不失庄严,精巧却不失风骨,一看就知为大家手笔。

    这块牌匾最出彩的地方并不在与这两字多么风流,而在于造字的材料。

    一个取自上古荒兽九婴,一个取自上古恶兽梼杌。

    将两件大凶之物浸浴在扶桑树汁液中,待其圣洁无比,再雕刻成匾,这才是通天手段。

    门柱上也刻着字,看字体是与门匾出自一家。

    那两个门柱上分别写着“心怀大义能成事”“贪生怕死他处寻”这一副对联,用来警醒极宗门人。

    看到“贪生怕死”四个字他笑了,这么说我是不该来了?

    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却见阮莹莹一直盯着他,无其他意味,没有探查审视也没有愤怒怨恨,只是盯着,像一潭死水,不起波澜。是在怀疑我?寒云秋有些好笑,那她还真猜对了,他就是个贪生怕死之徒。

    赵世龙对他说飞楼上的一部分人会被选作极宗门人培养,剩下的送回,他猜自己被赵世龙盯上了,逃也逃不掉。

    如果说赵世龙一开始找他是出于责任,那么之后危难时刻的袖手旁观就是考察审核,送他这件衣服就是下定决心做出选择。

    他估计把我当成了年轻时的他了,可惜,我们并不一样。

    寒云秋翻手赏看着这箭袖的紧腕布革,他意外发现,布革刻着字——生,他翻转手腕看向另一只布革——死。

    一念之间,手握生死。

    寒云秋看向赵世龙,却见他正望着远方的太阳怔怔出神。

    他是修士,自不怕那刺眼阳光,但是眼眶却湿润了,这个场景让他想起多年前的某一天,有一位少年,也是坐着这艘飞楼看着太阳进入极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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