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将炎自昏睡中惊醒了过来,却发觉萦绕在自己周身的不再是冰冷刺骨的海水,而是温暖且柔软的床褥。他耳边隐约响起了一个男子清唱的歌谣,那歌声他从未听过,却是无比的豪迈潇洒,令疲惫的身体也不禁新增了几分力量。

    他努力睁大眼睛,双目却被窗外透入的一缕明媚的阳光刺得一痛——不知何时自己竟已被人救起,此时正躺在一艘大船的舱内。而这条船明显正满帆前行,随着舰身破开的万顷波涛发出澎澎的声响,少年人的身体也上下颠簸起来。

    黑瞳少年挣扎着在榻上坐起了身,这才发觉自己被烫伤的双手与双臂上早已缠满了厚厚的纱布。纱布之下,不知名的淡黄色药膏微微渗出,沾在皮肤上凉凉的,令他再感觉不到灼人的疼痛。将炎心下猜测,自己可能是被路过的商队或渔民救起,也很快想起了一齐落水的同伴,扭头朝四周寻了过去。

    “别找了,另外那两位小友都在各自的舱内休息,放心便是。”

    忽听背后一个声音响起,似有些耳熟。少年人吃力地扭过头去,却见一张矮凳上坐着的,正是在海凌屿上并肩战斗的樊真。

    “是你救了我们?月儿她的情况怎么样?这艘船又是从哪里弄来的?”

    少年立刻连珠炮似地发问道。樊真却是按了按手掌,示意其稍安勿躁:

    “别瞧那红头发的姑娘在岛上差点把人给吓死,她身上的伤却是愈合得奇快,如今情况比你要好上不止十倍。老子向你保证他们俩都没事。至于这艘船嘛——”

    见其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将炎忽然觉得自己这次能够获救,背后的原因或许并没有那么简单。而樊真接下来的回答也印证了他的猜测:

    “……我从来都不敢想,老大他竟会亲自带船前来救人。不过也难怪,你们这几个小鬼的身份如此特殊,依他的性子恐怕早已做了万全筹备,方能及时赶到。”

    “樊大哥你口中的这个老大是谁?他又怎会知道我们在海凌屿上遇险?”

    面对少年的疑问,樊真却没有再答,只是伸手将他从塌上扶下地来:

    “我们老大同你们三个可算是旧识了。他此刻就在甲板上,等你见了面自然便都清楚了。解释的话,也由他来亲自同你说吧。”

    听对方如是说,将炎却愈发不安了起来。打从见到樊真的第一刻起,他便觉得此人并寻常渔人。此时男子越是卖关子,少年人便越是想要尽快弄个明白,当即不顾身上疼痛,踉踉跄跄地朝船舱的上层爬去。

    初出舱门,便遇一道大浪打来,颠簸令将炎感到一阵晕眩,忙用一只手死死扶住身侧栏杆,方才立得稳了。万顷波涛,反射出的日光白得令人难以睁开双目,他只得用一只手则搭于眉上,待眼睛逐渐适应了舱外的日光,方才意识到自己所乘的,竟是一艘硕大无朋的晔国战舰。

    顺着樊真手指的方向,少年依稀瞧见高耸的船台上正立着一个高大的男子。对方手中熟练地操纵着身边的各色舵轮与连杆。大大小小的机括,各自连接着船上各处的缆绳,牵动着风帆。而那男子身着青衣青袍,披散着的头发在海风中飞舞,竟是阔别多日的向百里!

    “百里将军怎会在此?他便是你说的那个老大?莫非樊大哥也是晔国舟师的人?”黑瞳少年诧异地问道。

    “怎么可能,晔国舟师险些将我一家老小赶尽杀绝,老子又如何会同他们一路?”樊真却摆了摆手,似乎对方所言是个天大的笑话。

    “但百里将军不是舟师统领么?”

    将炎心底忽然涌起了一阵强烈的不信任感。正当此时,船艉上悬挂着的一面幡旗也自眼角闯入了他的视线——只是其并非晔国舟师黑底白纹的海鹘旗,而是一面青蓝色的宽大角旗。旗面上绘着的一头凌空跃出海面的白色巨鲸,清楚地昭示着他脚下这艘船,以及船上众人的身份!

    “这是艘海寇的船!你,还有百里将军——你们究竟是什么人?!这不是真的,我肯定是在做梦!”

    将炎脑中突然涌起一阵强烈的眩晕,令他在甲板上当即站立不稳,蹒跚着一连后退了数步,却高声喝止了想要伸手来扶的樊真,就好似立于面前之人是自己的仇敌一般。

    伴随着记忆的恢复,他一直认为当年袭击渔村,害自己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便是澶瀛海中那些神出鬼没的海寇。然而此刻他却忽然发现,三年多来一直悉心教导自己的天下第一猛将,堂堂晔国殿前军马大都护,居然也同这些海寇搅合在了一起!

    操纵着帆舵的青衣将军被甲板上的吵闹吸引了注意。见少年已能下地,他便将手中舵轮交给了身边的副手,自己则蹭蹭蹭下了船台,胡乱将衣襟往腰间一扎,仍是一副放浪不羁的模样笑着道:

    “虽名为海寇,但未必便是罪大恶极之人啊。其实,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不过是些想要过上安生日子的普通人罢了。”

    黑瞳少年却将满口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别过脸去,不肯同对方打招呼。不仅因为此刻心中对海寇的恨意依然难消,更是因为他压根就不知道自己应当做出何种回应。见师徒二人间的气氛变得有些尴尬,樊真便抢先一步拱了拱手道:

    “老大,这小鬼对我们——”

    “不用多问,他的那些事情我都清楚,如今心中有恨也怪不得他。毕竟面对自己认定的杀亲仇人,若是依然能够若无其事地谈笑,那我们也没有必要救他上船了,对吧?”

    将炎虽仍怒意难消,却又觉得对方的一番话似乎说得在理,便转过了头来,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瞪着青衣将军问道:

    “若海寇并非恶人,当年又为何会无缘无故屠我村庄,杀我爹娘,害得我与妹妹失散!你们若真是好人,又怎会被世人说成是杀人越货的凶煞贼寇?”

    “如果我告诉你,那柄藏于百辟之中的地图,原本是属于我们,属于青湾的东西呢?所谓海寇,不过些别有用心之人因为一己之利,恶意中伤而编造出的谎言罢了。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当年渔村遭袭之时,自己曾听见过一些奇怪的声响,似是打雷,又像是年节时燃放的爆竹。事到如今,这种声音对你而言,也当不那么陌生了吧?”

    青衣将军只是笑着,依然一副谆谆善诱的老师模样。

    “难道说,当年害了我全家的,竟是靖海侯祁守愚?!”

    黑瞳少年忽然醒悟了过来,将紧握得有些发白的两只全拳头举在眼前,身子却是蜷曲起来,努力压抑着自己心中即将喷薄而出的怒火。

    “现在还未必能够肯定当年之事便是他所为,但必定难逃干系,毕竟那些威力强大的火栓铳如出一辙地相似。不过冤有头债有主,事情既然发生,便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听向百里如是说着,令黑瞳少年也渐渐放下了心中的戒备:“那敢问将军,你究竟是谁?”

    面对这样直接的质问,对方也并不避讳,微微颔首继续道:“我本孤儿,姓甚名谁早已不再重要。向百里虽是个借来的名字,却也伴我走了二十余载,他即是我,我也便就是他。”

    “借来的名字?”将炎不禁瞪大了眼睛,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不错。这个名字,是我向真正的向百里借来的。与其说是借,不如说是冥冥之中的天意。毕竟我是为救叱咤海疆的扶风大哥,才会第一次动手杀人。”

    “扶风?!你说的是那个号称海战扶风,令各诸侯国舟师闻风丧胆的海寇头领叶扶风么?!”这样一来,黑瞳少年更是又惊又奇,急忙追问了下去。

    “正是他。世间除他之外,再无第二个人敢叫这个名字!”

    青衣男子也终于打开了话匣,将二十年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娓娓道来:“二十三年前,我不过是流落于夷州叶离城中的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我祖上本是南华将门之后,无奈家道中落,只能与母亲相依为命。恰逢朝廷出兵东黎,被迫卷入了这场可恶的战争,母亲也因此而亡故。遭遇变故的时候,我也就比你年纪稍长些吧。”

    “东黎不就是迦姐的故乡么?莫非你们早就认识?”

    “没错。小迦同我,也是在叶离城中结识的。不过——那都是些后话了。”

    向百里轻轻点了点头,并没有再细说自己同冷迦芸之间的关系:

    “当年东夷叛乱,朝廷举大兵镇压,城中各处皆是重伤不治的兵士,贫苦百姓也饥肠辘辘,易子相食。王师一路南下,直攻到叶离城下,却再也无法前进半分。要知道,东黎大部皆是松散的城寨,深藏于气候温暖潮湿、满是毒虫猛兽的雨林中。若是不占叶离城而擅自溯桐江深入腹地,即便白江皇帝在世也断难求得全胜。”

    “嗯,关于东黎之战的利害,将军是曾教过我和子隐的。”

    “所以,当年的叶离城,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却都彼此不能如愿。而我,也同城中其他饱受战乱之苦的百姓一样,被困在了那里,惶惶不可终日。直到有一日,我饿得实在熬不住,便从城墙下的一个狗洞钻了出去,想去战场上的尸体间寻些掉落下来的给养。只是未曾想非但没能寻到食物,反倒从尸堆里救回了一个身受重伤的人。”

    “是叶扶风?”

    “对,正是扶风大哥!他见我可怜,便将自己身上的最后半块粟米饼分给了我,并告诉我不可于城外过多逗留。在得知我自幼习武后,更将自己的佩刀送予我用作防身。”

    “这么说来,这位令人谈之色变的海寇头领,倒像是个好人了。”

    “他自然是个好人!当时我欲直接将扶风大哥背回城去寻医者救治,谁知却碰上了朝廷派来平叛的参将向百里同一队兵士。他们见扶风大哥颈上的一串红珊瑚项链颇为精美,便拔刀冲上前来要抢,却不料我一个瘦弱肮脏的小乞丐,居然于身后藏了一柄刀,而且一出手便是杀招。”

    说到这里,向百里仍攥紧了拳头,仿佛当年的那股热血依然滚烫,自血脉间重新翻涌了上来:

    “普天之下,就是有许多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见万民身陷水火而不施援助,反而想方设法去抢百姓手中余下的最后一点财物钱粮!”

    “是啊,为了一串项链便痛下杀手,这哪里是什么王师,简直就是吃人的恶鬼!若是换做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们!”将炎也当即点头表示赞同,进而又问,“可当年叶扶风为何会不远万里南下夷州?”

    “当年扶风大哥远赴夷州,其实是带了满船的货物,想要为自己的人同陆上交换些粮食布帛的,只是不巧赶上了战乱。受困于叶离城中时,他惊闻远在澶瀛海深处的青湾遭袭,岛上的妇孺老弱更是惨遭屠戮,便当即率几名亲信突围,却于乱军之中身负重伤,倒在了城外的战场上。”

    “将军是说,有人趁机偷袭了那个青湾?”

    青衣将军点了点头:“正是。虽不知究竟何人所为,但可以肯定一点,当年袭击青湾之人,正是为了去夺那张先民留下的古图的!”

    “又是那张图!莫非当年偷袭一事,也同他祁守愚有关?当真可恶至极!”将炎终于明白了自己这些年所遭遇的种种前因后果,愈发憎恶起那个道貌岸然的矮胖亲王来。

    向百里对此却不置可否:“此事我始终未能调查清楚。不过从海凌屿上发生的事来看,应当八九不离十了。”

    黑眼睛的少年转而又问:“但你区区一个孩子,又如何能轻易顶替了一名朝廷参将?”

    对面的将军继续解释道:“其时王师死伤十分惨重,十人之中有九人活不过一个月。扶风大哥见我同那死去的参将身材相仿,便让我乔装改扮,夺了他的帅印,顶了他的身份。加上那向百里本在军中便无甚威望,居然也无人戳破。就这样,我便堂而皇之地坐上了这参将之位。加上扶风大哥以满船的物资做交换,说服了城中百姓开门投诚。再后来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

    将炎点了点头。对于恩师的成名之战,他早已烂熟于胸:“后来,将军便领着五千自告奋勇的精兵,与城内叛军进行了最后一次决战,首战便告大捷。再后来,大军进驻,却对叶离城内百姓秋毫无犯,更宣布减免税赋三年。故而大大小小的东黎三百余座城寨也全都放下了武器,结束了长达数年的叛乱。”

    “只可惜在那之后不久,扶风大哥却伤重不治。临终前,他将青湾首领之位传给了我,并嘱咐我一定要查出袭击青湾的罪魁祸首。后来我封帅挂印来到晔国,受国主赏识成为了殿前军马大都护,又逐渐寻回了散落各地的扶风大哥旧部。加上此前愿意跟随我出生入死的那五千精兵,这才得以光复了青湾。”

    往事说完,向百里也将视线从海面上收了回来,满怀真诚地看着面前的孩子:

    “我今日说与你的这些话里,没有半句虚言。不过信与不信,依然在你。”

    虽然对向百里平叛的故事早已如数家珍,但第一次了解到当年背后的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将炎仍不由得唏嘘感叹起来,更被对方的事迹所深深感染,当即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我自是不疑将军!”

    “果真像极了年轻时候的我,爱憎分明,又不拖泥带水!好,好!”

    向百里满目爱惜地看着这个倔强而执拗的孩子,面色却渐渐凝重了起来:

    “不过你若是信了我,接下来便要趁着还在船上时抓紧养伤。你们几个在海凌屿遇到祁守愚的事,樊真都已经告诉我了。篡位一事他既已蓄谋多年,如今恐会抢先一步谋害国主!这些年来,祁和胤护国爱民,对我更有知遇之恩,是世间不可多得的贤君。待上岸之后我们便须得速速赶回暮庐城去!只是希望,眼下一切仍未太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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