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池宫的存在已经极大改变了安邑县的经济格局,这从大顺五年(894)正月的热闹场景就能看得出来。
这地方,辟处野外,风景秀丽,有盐池盛景,也有山林葳蕤,但真没多少人,也没什么农田、村庄,本来就是一个十分冷清的地方。
如果圣人住进来的话,可能还会好一些,随驾的百官臣僚,服侍的宫人嫔妃以及护卫的大队军士,都能让龙池宫一带商旅云集,经济繁荣,可惜圣人多年不来了,直到来了个被愚昧蕃人称为“灵州邵圣”的武夫。
他的排场看起来不比天子小。
龙池宫不断修缮、扩建,已经比当年初建时还要略大一些了。“邵圣”一家子占用的地方倒不算大,可办公的人员很多,充塞了各个殿室。
他们在宫外修建了很多住宅,陆陆续续把家人接了过来,使得龙池宫左近愈发繁荣热闹。
“好一个龙池宫,好大的排场。”拓跋思敬带着百余辆马车抵达了新修的龙池驿,结果竟然找不到地方住,不得已之下,让人在外头搭帐篷。
拓跋彝昌今年十六岁,带着数十拓跋家族的子弟充当护卫。
他爷爷拓跋思恭死于阴山草原,父亲拓跋仁祐英年早逝,几乎就是被拓跋思敬养大的,一直视他为祖父,从小习练武艺,还在拓跋思敬的叮嘱下学了汉人的文章典籍,十年不辍,竟是允文允武之辈。
其实他不怎么恨邵树德。
这年头武夫们杀来杀去,争夺地盘基业,有些事情太正常不过了。更重要的是,他恨不起来。
人家统兵二十万,地广数千里,你怎么恨?当初完全可以将拓跋氏一门诛除,但却轻轻放过了。现在仔细想想,拓跋氏根本没有任何可能割据灵夏,提早断了这个念想,也不是什么坏事。
部落没了,拓跋氏现在成了拓跋宗族,几位叔父在草原上繁衍的子孙陆陆续续回来,认祖归宗,以后就学麟州杨氏、丰州王氏,老老实实当一个边地大家族。至于折氏,已经落下他们太远了,根本没有比较的意义。
“阿翁,可要在此停留,见一见灵武郡王?”第一次离开夏州的拓跋彝昌走了过来,问道。
“你想见,他愿见你么?便是你姑姑,唉。”在侄孙面前,拓跋思敬终于叹了口气,忍不住发了点牢骚。
拓跋彝昌的脸色也难看了起来。从小被养在叔祖家里,姑姑对他很好,对从小失去父母的他来说,几乎就是半个母亲。可这么多年了,折氏那个大妇一直不肯让姑姑进门,以至于现在出家当了女冠,这如何能忍?
拓跋彝昌突然想从军了。固镇军使卫鼎利是平夏党项卫慕部的,与拓跋氏世代联姻,以前就是他们家的附庸。或许可以求求他?
拓跋彝昌将这个想法埋在心里,打算找机会与叔祖提一下。
拓跋思敬诉完苦之后,便去车队里招呼了。
有一些灵州的中下级官吏家人跟着他们一起过来,基本都是人情往来,没收钱或只收了很少的钱。
做买卖,没有官面上的照应是不可能的。中下级官吏,往往是最麻烦、最难缠的,能赚个人情,商贾们趋之若鹜。
龙池驿附近已经成了一个大型露天帐篷集市。
来自河渭的羌、吐蕃、嗢末、党项部族大小头人在此聚集,每人都带着十余背嵬、子弟,此刻闲着无事,在那角力、打闹。
拓跋彝昌过去转了转,用党项语、吐蕃语交流,都能互相听懂个十之七八。
“拓跋氏?和当年的拓跋怀光有何关系?”
“应无关系。拓跋怀光是尚婢婢的部将,与论恐热厮杀多年。这位拓跋是夏州拓跋氏。”
“拓跋重建与拓跋怀光怎么比?哈哈。”
河渭蕃人,当然是以河、临、渭、兰四州为主,与东面的秦、成、阶、兴、凤蕃部不一样,与西面的青唐蕃人也不一样。
在他们的历史中,论恐热、尚婢婢、拓跋怀光的大名如雷贯耳,拓跋重建是谁?有资格与他们比吗?甚至当年大唐秦州的高骈都比拓跋重建名气大,更别说重建的子孙们了,他们是谁啊?
“夏州拓跋氏先祖乃后魏皇族,拓跋怀光算什么东西?”到底年轻气盛,拓跋彝昌忍不住争辩了起来。
河渭蕃人头领集体哄笑。
横山党项,与沙陀人一样,吐蕃时期的丧家之犬罢了。
拓跋彝昌有些生气,但又很无力。拓跋家曾经是平夏党项大部分部族的共主,横山党项、河西党项、阴山党项也与他们关系密切,或许有希望成就大业?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天时已过,没有崛起的可能了。
曾经建立北魏的拓跋氏,未来将要建立西夏的拓跋氏,甚至在西夏亡国之后,还跑到四川建立第三个政权的拓跋氏——拉维人,“西吴王”、“西夏王”,做明清的土司一直到康熙年间,前后四五百年。
但现在什么都没有。拓跋彝昌深深地叹了口气,建功立业的想法更强烈了。
“兔崽子们又生事?”不远处响起了炸雷般的声音,正在嬉笑的河渭蕃人头领纷纷闭嘴。
拓跋彝昌看去,只见一名顶盔掼甲的武人带着十余军士,缓缓走过帐篷去。他凶狠的目光一直在众人身上扫视,被扫到之人,尽皆俯首,不敢对视。
“做人就得这样才行啊!”拓跋彝昌暗暗振奋,羡慕无比,从军的念头更强烈了。
“过些时日就要领赏赐了。谁敢闹事,扣下赏赐不发,届时族里勇士问起来,我看你们怎么回答。”披甲武人威胁了两句,道:“谁让我过不好年,我就让谁过不了年。”
走过拓跋彝昌身边时,他瞟了两眼,随后便走了。
场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吁气声。
被铁腕统治多年的河渭蕃部,到底不如青唐、河西蕃人野,对灵州邵圣还是非常畏惧的。
拓跋彝昌默默观察,发现这些人内部似乎也没看起来那么团结,相互间并不齐心。考虑到陇右节度使是兰陵萧氏的萧遘,这些汉人世家的手段,他再清楚不过了,分化瓦解,拉一派打一派,嗢末、羌人、吐蕃人、党项人被他们分化得清清楚楚,始终团结不起来。
另外,轮戍当地的朔方衙军以及各州州兵应该也动过几次手,朔方军在当地的统治看似脆弱粗疏,但又没人能真正推翻他们,取而代之。
小乱不断,大乱没有,精兵镇压,编户齐民,抽取丁壮,不断消耗,再过十年,就连小乱都要消失殆尽了。
拓跋彝昌没兴趣再待下去了,便回到了营地。拓跋思敬看了看他,又转头向驿道望去。
驿道上,大群穿着青衣的草原人正在默默通过。
人数不多,大概百余人上下,衣衫不错,气度亦佳,应是草原上层贵人了。
领头一人年纪也不大,风霜雕刻的脸上满是坚毅,怀中抱着一个眼睛乌溜溜的小女孩,正在左顾右盼。
“到龙池宫给灵武郡王献马的回鹘人。”拓跋思敬低声道:“甘州李仁欲,举族数千帐被迁移到河南。”
“还有叔父拓跋仁福的部落……”拓跋彝昌在心底补了一句。
“他怀里那个小女孩,应该是李仁美的女儿。”拓跋思敬叹了口气,道:“甘州回鹘,要到河南卖命了。”
“何止他们。”拓跋彝昌亦叹道:“看来要爆发大战了,这次可能还不是小打小闹,会死很多人。”
……
“要做好打大仗的准备。”龙池宫内,邵树德正在宴请六大巡检使和横山两大头人。
嵬才氏、契苾氏、哥舒氏、庄浪氏、浑氏、王氏、野利氏、没藏氏,八大部族头人各带了数十亲随赶至龙池宫。
按照命令,还要各出一千兵,此刻还在路上,已至渭北。
“阴山五部,太平了好些年了。现在草原上的鞑靼人、回鹘人也没和你们纠缠了吧?”邵树德倒背着双手,在屋里走来走去。
他并不想要别人回答他,他只想要别人屈从他的意志。
草原上的鞑靼、回鹘、黠嘎斯甚至党项部族,当然不是很老实,事实上一直在和阴山五部争夺草场、水源,时不时爆发战争。但就规模和烈度而言,比起以前确实小了很多,邵树德认为这是他西北可汗的功劳。
“草原无事,人口孳衍,超出一定数量,对你们也不是好事。”邵树德说道:“去年要了你们六千兵,就要死要活了?”
“不敢!不敢!”众人纷纷应道。
“今年这一千人,我要派他们去打朱全忠,可能会死很多人,有意见吗?”
“没意见!没意见!”
邵树德转过身,看着这些外表粗豪但内里狡猾无比的草原汉子,笑了:“来人!”
“大帅!”郑勇进来行礼。
草原诸人心里一惊,下意识摸向腰间,但武器都被收缴了,一时间有些慌张。
“把东西搬进来吧。”
“遵命!”
亲兵们抬进来了不少箱子,逐一打开,珠光宝气顿时晃花了人的眼睛。
金银器、珍珠玉石以及各类锦缎,都是从清洗的河中将官家里抄来的,一部分赏给了作战有功的将士,剩下的他打算赏给草原头人。
“别说我差饿兵。这些物事拿下去分一分。”邵树德说道:“都是你们的。勇士们的赏赐,我另有准备。”
“兀卒真是慷慨……”野利经臣随意看了几眼财宝,其实他不是很在意,但还是装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说道。
“大汗有赏,我等敢不效死力!”
“杀了朱全忠,拥大汗做天子。”
“可以提前建可敦城了,把朱全忠的妻女抢来,日夜服侍大汗。”
邵树德闻言大笑。
河阳,我可是要进来了。
朱全忠若还抱有侥幸心理,想吃掉朱瑄、朱瑾再行西征,那就试试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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