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多将领落后一步匆匆赶到,便亲眼目睹雪地之中的圣上氅衣中紧裹着一人,企图用自己身躯薄弱的微热去唤醒沉睡的人。

    圣上不知所觉一般,低头用面庞去小心翼翼触碰着怀中少女青紫的脸颊。

    几位瞠目结舌,却还记得连连朝下吩咐道:“快去请医者!”

    赵玄温热的鼻息洒在她的脸上,有力的手覆在她肩上,循着她的唇紧紧贴着她,良久才感觉到细细弱弱的一丝气息浮动。

    他抱着她上马,疾驰下山而去。

    诸事无常,生命更是脆弱无常。

    他的心上悬着一把利刃,早已乱了心神,却知晓绝不能叫她耽搁下去。

    抱着她的手臂止不住的颤抖起来,隐约间只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没遇见她时,尚不觉得这世间难熬,只每日孤独度日。

    如今习惯了她在身边,叫他如何还能继续忍受这苦厄的世间?

    当夜一群兵马行色匆匆,整个州县最好的医者被连夜送来。

    外头正是深夜,房里被匆匆抬来炭火,暖炉,室内温度很快升高了起来。

    几位医者轮番上阵给玉照探脉,说来也是缘分,那位收了玉照耳坠的馆主也赶来给玉照诊断。

    “姑娘不不不,夫人这脉相着实怪异”

    从未见过有如此脉象,明明是活人,脉象却低缓至此,断断续续。

    可观面相,好吧这面相一看就是挨了冻,毕竟就连他们北地这般人人皮糙肉厚的,都被风寒冻得各个顶着张红紫的脸,更遑论是京中来的细皮嫩肉的贵人。

    只是红紫已经很好,没有生出冻疮来才是万幸,不然日后留下了伤疤,可就麻烦了。

    整张脸冻得红紫却也只是看着骇人,并非什么病入膏肓的症状。

    这般前所未见的脉象,饶是众多医者,也没一个能说出所以然来。

    那馆主偷偷抬眸打量床榻边一眼,见那女子的夫君就端坐在床侧,瞧着端肃的男子,只顾着垂眸凝望着女子。

    乖乖,好生高挺英俊的男子。

    原以为上次那位已是世间罕见的好相貌,这位竟有过之而无不及,肃冷尊贵之姿,他虚活四十来岁,前所未见。

    显然并非凡夫俗子。

    估计也是那皇城翻云覆雨的大人物。

    他方才把脉时看见,隔着厚厚被褥,这位男子将手掌钻进被子里与病人十指紧扣。

    这可是稀罕,这位夫人曾经哪怕有几分姿色,如今却是半点辨认不出,只觉得脸上红肿可怖,男子竟还这般稀罕,几乎是不错眼的盯着,实在是罕见。

    馆主默默收回视线,那日他曾给玉照诊过脉,自然是有所了解,便恭恭敬敬道:“夫人这脉象孱弱至极,若有若无,甚至叫我有些摸不准脉,上次来我医馆里时脉象倒还是正常,如今”

    而后又见一群人面色不善的看着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一通废话,连忙加上一句揣测:“估计是那日夫人咬伤了舌,后据说又染了风寒,本就身子孱弱,如今只怕是积劳已久罢了。这脉象这般虚弱怪异,着实凶险,夫人如此重病更不方便移驾,不如官人另寻医术厉害之人”

    这话却是只说对了一半,玉照如今脉象怪异,却是与旁的无关。

    只是谁又能猜的到,人世间竟然还能有这般奇妙的经历。

    赵玄闻言,又横生了几分煎熬痛苦,不是第一次听闻她的遭遇,如今再次从旁人口中听到,仍是如万箭攒心。

    他眸中一片深暗,带着几分绝望,沙哑道:“此处可还有哪位医术高超的医者?请快些寻来。”

    几位医者知晓自己斤两,皆是对望一眼,不敢答话。

    赵玄也不为难几人,实在也是半点不敢相信这些人的话。

    有本领的医者绝大多数都汇聚在太医署,可他又不敢冒险带着昏迷中的宝儿赶路操劳。

    如今等着太医赶来,尚且不知要过多久。

    直到天亮,玉照仍是昏迷不醒,赵玄想发设法喂药玉照皆是无法吞咽。

    医者又赶来,诊脉后匆匆道:“若是喂不进去药,恐怕麻烦”

    赵玄面色苍白憔悴,连日来的不眠不休,脸色并不比身为病患的玉照好上多少,他低头克制的吻了吻她疲倦的眉眼。

    权衡利弊,只能带她缓缓入京。

    圣上的吩咐,很快车马便被备好。

    赵玄手下人办事自然牢靠迅速,哪怕是匆促之间,也寻来六匹宝马拉着宽敞无比的黑漆马车,车内四角烧炉,遍地铺砌层层地锦,八扇明窗挂着珠帘络纱。

    马车即使疾行起来,仍如履平地,丝毫不见晃荡。

    玉照迈着轻盈的身体,轻松的入了紫阳观。

    半点犹豫都不曾,熟悉的绕着路,往崇灵殿而去。

    她初遇道长时,便是在崇灵殿内。

    记得道长说过,日后她想见他,来此殿寻他便好。

    玉照挽着裙摆,丝毫不费力的爬着一层又一次的台阶,她也不知如今是几年几月,只觉得有些热。

    很快,随着她步伐迈进,映入眼帘的是她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地方。

    远处朱红的两扇透雕直棂如意门头,以及那扇糊着普通窗纸的窗楹,昏暗的光线中,依稀能见到里头的那尊陈旧甚至带着一丝破败的神像。

    一切的一切,竟然如此熟悉。

    五十年光景,都未曾有丝毫的变化。

    玉照喉咙有些发堵,似乎有什么她脑海中被连成了一条线。

    这个梦里,与她生活的那处,其实是有关联的吧?

    冥冥之中便叫自己做了那些梦

    为何?!为何会如此?

    玉照只觉得头痛欲裂,有什么答案似乎呼之欲出。

    她顿时不敢继续想下去,她有些怕

    怕自己还没见到他就醒过来了。

    玉照站立在殿外揉了揉头,忍了许久才平息下来,正当她打算迈步上去,不知何处而来的护卫层层叠叠的涌现了出来。

    不是曹都统,也不是李将军,更不是任何一个她认识、她熟识的人。

    也是,时隔几十年,她认识的那批人,估计都早已入土了吧。

    “这里是私人之所,闲杂人等禁止入内!”一个侍卫是伸臂挡在玉照身前。

    年轻俊朗的青年禁卫,却不是她认识的人。

    玉照呆呆的望着他一眼,尽力将自己笼罩在斗篷之下,她尽力语气平和的问他:“里头的是谁啊?”

    那几人上下打量她一眼,并不回答她。

    玉照皱着两道淡淡的眉,接着追问起他来:“是不是太上皇啊?”

    似乎觉得她身份可疑,口音也别致,不似京中人士。

    太上皇在此清修,从无一人知晓,为首的都统手腕微动,便涌现几人要将她带下去。

    玉照见几人不回答她,反倒是一副要来捉拿她的模样,唬了一大跳。

    才不能叫他们抓住,抓住就白忙活了!

    玉照十分灵巧的绕过人往殿门跑了过去,她才不搭理这些人。

    “站住!再敢往前一步,你可别怪我们手上的刀剑无眼了!”

    玉照扯了扯嘴角,心里觉得委屈,自己明明是他的妻子,不过如今说出来谁也不信,只会觉得她是得了失心疯才会说这种胡言乱语。

    她知晓这群人可能真会杀了她,但她也丝毫不觉得畏惧,本就是梦境罢了。

    梦境里死了便死了。

    玉照这般想着,颇为大声的扯着嗓子朝着殿内大声叫喊起来。

    “道长!道长!你快点儿出来!你还记不记得我?你快点出来管管他们你的人他们不放我进去!”

    两人间如同那些话本子里被世俗扯开,被棒打的鸳鸯。

    隔着长长的台阶,和一扇厚重的沉沉封闭的大门,恐怕饶是玉照吼破了嗓子,里头的人也听不到。

    玉照被人扯着往后退去,慌乱间斗篷被扯下,露出了洁白的几乎透明的面庞,叫这群禁卫惊骇的连连后退。

    “你你”一人指着玉照露出来的脸哆嗦起来。

    “这里可是有真龙在此,可容不得你放肆!”

    虽他们守着这位是早已退位的太上皇帝,可比起如今那位还年轻的天子,里面的太上皇才是统治了大齐几十载的帝王。

    虽后期有些沉迷修道炼丹,长期不理朝政,可仍无人敢轻视这位真正的真龙天子。

    太上皇在位前期纵横捭阖,明章之治,平定数次动乱,将大齐国土阔大了不知多少座城池。

    可是找不出第二位与之比肩的帝王了。

    真是不甘心,她一路奔波,从云县来到了皇城,为了赶时间甚至不曾歇息,如今只差临门一脚,却见不到他。

    玉照气哭了起来:“我是赵含章的故人!我是他的皇后!你们快进去跟他说!我真的不是外人你们就叫我见他一面,就一面好不好?”

    都统吓得面无血色,却仍强作镇定,将她当做孤魂野鬼:“放肆!我们太上皇帝的名讳岂是你能直唤的!再者,太上皇帝根本没有皇后!”

    另一人打断他,面色有些难看,小声朝着他耳语起来:“你难不成忘了?谁说没有皇后?几十年前不会有一位贵妃吗?死后才被追封的皇后。”

    都统笑了起来,仿佛是在笑她不自量力,那位成娘娘要是在世恐怕头发都白了,哪里会像这人一般年岁。

    “你说你是皇后,难不成你就会那位成娘娘不成?那位成娘娘可是死了足足五十年了,嗬,你是何方的妖孽?竟敢来真龙脚下放肆!”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的,知道的人都寥寥无几,他们还是因为是太上皇帝近身侍卫,这才知晓一二。

    玉照揉揉眼睛,被他们堵住了去路,不甚摔倒在了地上。

    她不知再说些什么,却赖着不肯离开,自己如此特别的身份,胡搅蛮缠的言辞,到底叫那群禁卫处理起来有些蹑手蹑脚。

    炎炎烈日高悬当空。

    一片金波满海。玉照眼眸前浮动着刺眼的烈日旭光,叫她眼睛酸涩的难以睁开,微微眯了起来。

    她听到周边禁卫议论纷纷,谈论起要将她如何处置。

    忽的,禁卫的声音缓了下来,嘈杂之声瞬间消失不见。

    她还未曾反应过来之际,只感觉眼前刺目耀眼的光线被遮挡住了,一堵阴影投映在她身前。

    玉照怔怔的抬起头,抬起眸子,便见一位颇为威严的老者,背着光负手而立。

    离她不过两步距离,他微垂着眸,浅淡的眸光落在她脸庞。

    原来他不能长生不老的啊

    他虽是天子,却也不受神明的偏爱。

    岁月终究是在他面上是留下了痕迹。

    上一次梦中的他看起来只有三十许,英挺俊美,眉眼深邃,锋芒毕露。

    而如今再见,那位威严的圣上,早已满头银发。

    可那身姿却亦如往昔,修长□□的犹如一颗青松,半点不见一般老者的佝偻与老态。

    他着一身有些旧的石青道袍,广袖长衫静静站立,狭长深邃的眸。一片黑暗映在他眉间,眼眸深处如同一片浩瀚无际的澜海。

    他本在殿内静修,选择此处清修本是因此处破败,且鲜少人来。

    他静修之时最忌喧嚣。

    多年的修道生涯早已平缓了他的心性,他不像年轻之时那般雷厉风行。

    从殿外喧嚣开始,他亦不曾途中分心。

    可今日与往昔不同,那嘈杂声中,却叫他听到了一句特别的声音。

    嗓音清脆的像是一只春莺,带着软和悠长的腔调。

    那是旁人学不来的腔调,是他终其一生再也听不到的腔调。

    赵玄一怔,失手也不知打碎了什么。

    纵使知晓这回或许也是他幻听,多年以来午夜梦回总能听到她的声音,可他还是忍不住乱了心法,匆匆推开了殿门,提步而出。

    真叫他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自她走后第二年,他便渐渐生出了白发。哪怕再是注重修养忌讳衰老,也无法敌得过岁月的侵蚀。

    许是年岁大了,昏花了眼,竟然又见到了她。

    赵玄广袖下的双手无意识的紧握、又松开。

    想要朝前一步,却又止住了步伐。

    玉照却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她从地上爬了起来,抬眸丝毫不畏惧的打量他。

    她试探喊他:“道长?”

    赵玄并未出声,只一眨不眨的盯着她瞧,似乎不明白这句话,更似乎是不敢说话不敢眨眼。

    若这是一场梦境,会不会因为他的眨眼而中断。

    玉照好想好想抱紧他,钻进他的怀里与他一诉衷肠。

    她像是长途跋涉的许多年一般,见到了该见到的人,总算能停下来歇一口气,长长久久的歇息一会儿,想将这沿途的所见所闻所感、所遭受的委屈一股脑的说给他听,跟他哭诉起来。

    她想要与他亲近,却又怕这人嫌弃她,不认识他。

    只能怯怯的看着他,小声唤他:“道长”

    身后的禁卫本想上前押着这不知天高地厚不知礼数的女子下去,却见太上皇罕见的开了口,叫住了他们。

    “你们都退下。”

    禁卫无比的震惊,竟然是叫他们退下,难不成这女子真是太上皇认识的人?

    “太上皇,您有所不知,这人颇有些疯癫,且身份不明,说什么是您的您的皇后”

    赵玄紧紧端量着玉照不说话,似乎并不激动,如玉照所想的那般激动,似乎是在透过她看着什么人。

    玉照非常的委屈,见赵玄这幅表情,她觉得这是压根没认出来她,是没认出来还是忘了?她记得‘宝儿’叫他等自己的,不许忘了自己

    她觉得自己的一腔爱意全都白费了,忍不住吸了吸鼻子,上前两步攥住了他的衣袖,恨恨地控诉他:“我才没有乱说,我明明就是!你不记得我了吗?你竟然不记得我了你难道忘了五十年前,我叫你等我的”

    许是太久远被尘封的记忆,老者看着攥着他袖口的玉照,陷入了长久的回忆中,良久,良久才似叹非叹道:“你叫什么名字”

    玉照双眉紧皱,带着几分怒火,似一个被点燃的炮弹:“我我叫什么名字?我叫宝儿啊!你难道都不记得了吗?”

    老者看着她的脸,眼中泛着玉照看不懂的情绪和隐忍,良久才低声道:“她死了足足五十年,你说你是她,她可不像你这般年纪,她可不会这般同朕说话。”

    宝儿死时二十有四,才过了二十四岁生辰三月又十二日,便因病痛与世长辞。

    他明知她活着是煎熬,日日总离不了汤药,却仍自私的寻来各种良方日日强迫她服用。

    她是恨着他的,更是怕他,极少对他有个好脸色。

    觉得他害死了穆从羲,和他在一起也不过是为了报复魏国公罢了。

    甚至至死都不愿意与他结为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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