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安动乱的消息传进锁宁时,阮雪音正在小院厨房里煎药。

    这巷子偏僻,素来深寂,除她之外从无叩门声。而此刻她人在院中,阮仲在身旁,咚咚声却分明地传来,春日艳阳下格外惊心。

    “我去看看。”阮仲正帮着添柴,便要起身。

    被阮雪音按住,“你不方便见人。”

    院中春花已绽,是一棵杏树,白瓣红蕊兀自盛大,衬其上碧空,宛若流霞。

    当初阮仲是请戍卫给寻一棵橙花树来栽,自被千里报给了顾星朗。顾星朗回说栽什么花都可以就是不能栽橙花,戍卫方搬了株老杏树入院,两年了,每每春盛。

    阮雪音一身湖水色走过树下,与花盖上青天相应,倏忽成画。然后至门边,却不开,压低声轻问:

    “何事?”

    那头声更低,阮仲立在厨房小窗边,一个字也听不见。

    他只是看见她身势顿。

    脸转回来时神情有异。

    “怎么了?”

    她走回厨房看药,阮仲等了会儿方问。

    “我得回趟宁安。什么时候再过来给你施针,说不好。”阮雪音认真看他,“抱歉,原本该不间断用针,方见成效,兴许能愈。”

    阮仲笑笑,“好事多磨。”

    她回来之前,几百日囚禁光阴,病痛缠身,他是真的处在了崩溃边缘。

    但人活着确只需一个盼头吧,尤其对他这种心志本坚的人。只要她出现,哪怕仅仅见一刻、一面,他也能因此出深渊,再坚持个一两年。

    更况已经七日了。

    一连七日,每日得见,相处亦长,他心满意足,生的斗志已经重燃。

    “会的。我说过,会治好你。”阮雪音搓掉掌间药渣柴灰,迅速开始给药材分拨,嘱咐他煎服步骤及关窍。

    每日她操持他都在旁边,其实早看会了。

    但她要叮嘱,他便听着,认真点头,受用点滴关怀。

    “看你这般,实在很想帮忙,虽不知何事,该不简单。”临行前终没忍住,道出心声。

    “五哥只要一如那时言,丢开火种,再不捡拾,便是最大的帮助。也不枉费这两年辛苦祛毒。”

    阮仲一怔,“是——”

    “我先走了。”阮雪音不欲再说,“按时吃药。”

    马车出锁宁,于界碑外被拦,是竞庭歌跳车上来,望一眼不见孩子们,诧道:

    “就这么自己走了?”

    “你回来得倒是时候。”

    “我说阿岩和朝朝。宁安动乱,你却留她们独在锁宁?”

    “难道要带她们去正在动乱的宁安?”

    竞庭歌方坐下,“稳妥么?”

    “皆是御用的高手护卫。且旧宫之中,关卡重重,绝对比去宁安稳妥。”阮雪音盯着她,“你倒肯回来。”

    “我本是过来瞧孩子。”竞庭歌坦坦,“临时去棉州也只是帮你探阮墨兮虚实。”

    “虚实几何?”

    “当然为虚。那么个草包美人,你信她能操纵故国旧人造乱?若真是她,我不敢回来。”稍顿又道:

    “或确只是那些伤兵战后作乱呢?你是否想多了?”

    “宁安动乱之前我还会自省杯弓蛇影。此刻,却不能再自欺欺人。”阮雪音声沉如冬水,“你既是来瞧孩子的,不要跟我去宁安了,往旧宫吧。”

    竞庭歌意外,“不怕我将阿岩带走?”

    “带去哪儿,回苍梧找她父君?”

    刚生产那会儿尚能悄悄排布,如今芳蔼郡主天下知,的确是不好办了。

    “算你狠。”竞庭歌亦沉声,重掀帘子,“停车!”

    两名侍卫被拨了护竞先生去旧宫。

    “进了宫,无本宫旨意,别放她出去。”阮雪音在车内嘱咐。

    “是。”

    “盯紧低空和她们居住的福熙暖阁附近,若见粉羽流金鸟,无论去或来,射下来。”

    车外二兵怔住。

    “照最轻的法子射,叫它继续飞不了便可,然后搜,若有书信,用最快的马送去宁安,君上或本宫手里。”只听车内再道。

    又顿片刻,“通常在左侧羽翼中。”

    “是!”

    车驾奔驰在崟东逐渐湿滑的官道上。锁宁昨夜雨,今日已晴,那积雨云却似一路南下,将余下四城及其周边郡镇全都笼罩在阴影里。

    山雨欲来。

    阮雪音脑中纷沓过近一年来注意过的所有细节。

    “殿下。”却听早先小院门外递送密报那人的声音再起。

    就在车窗边,伴着马蹄震响。

    “长话短说。怎么闹起来的,你离开时,情形如何?”

    那崟东世家浩荡开进宁安城,其家主已近六旬,出面的却是年过八旬的家主之母,一个老夫人。老夫人声言其重孙女三年前因族中纷争流落于外,上千日寻觅,到今春终得线索,就在宁安。

    却始终没找到人,多番打探方知她曾入医药堂,也做了战后伤兵营护工,但去夏之后,再没人见过。

    “她在何处说的这些?”

    “府衙前。八旬老妇亲击登堂鼓,又是高门出身,直引得华斌大人携当时在府衙中的一众官员都现身。”

    “君上不在?”

    “在。”

    却当然不可能为一串堂鼓声露面。

    至少不会第一时间露面。

    而府衙在宁安城中心,又兼天子驾临本就比平常热闹,必然围观者众。

    “击鼓即算报案,那老妇希望官府帮忙,找到重孙女?”

    “是。”

    以华斌等人的场面功夫,迎人进府衙接下诉状,再作一番问询,至少能打发掉这一回合,不至于闹起来。

    可车外顾星朗的暗卫正禀的,分明是暴乱发生的经过。

    “然后围观者中有人说了些话?”

    “是。周遭百姓愈多,议论声不绝,已经分辨不清谁在说什么。然后渐渐起说法,称两年来伤兵营中不断有女子遭迫害,皆被长官们弹压,至今失踪者,恐不止一个。”

    人群中起这种言论,在那样场合,就必定会被立时传开,顷刻如沸。

    “那世家老妇与其家中数人,包括华大人他们都在府衙门前,离人群稍远,此话被有模有样传过来时,俱是变色。”

    “而世家又与寻常百姓不同,底气足,声势壮,闻听还有这种事,当即悲悯心大起,不仅要寻重孙女,还要为传言里失踪的女孩子们讨说法。”阮雪音淡声接。

    “殿下明鉴。”一再被皇后接住关窍,暗卫感佩之余不敢耽搁,继续禀:

    “那老夫人听闻重孙女恐遭迫害,人便有些站不住,被家人搀扶勉强定神,颤巍巍再次执槌击鼓,高声喊冤。”

    如此画面,该当震撼,且能深激起围观者同情同理之心。

    来得太快了。阮雪音闭眼一瞬,继续听。

    百姓如潮往府衙前涌,已近正午,将主街围得水泄不通,河上船只亦乌压压靠过去,看热闹或造乱,有心的无心的,越发分不出,只有飓风将至前的烟尘在不断飘散,昭示即将开启的动乱。

    官兵持械而来,却不能伤百姓,勉强维持秩序,华斌拼了一身气力反复道“不可信谣”、“必会查实”。

    其声被迅速淹没,人群中喊叫推搡,也不知究竟在叫什么。然后老夫人的喊冤之声变成另一些内容:

    昔崟国君主在位,设登闻鼓于朝堂外,有重大冤屈者可击鼓鸣响,直诉君王;

    今君上就在宁安,府衙便是朝堂,百姓有冤,牵涉恐不止一桩命案,或还涉军中长官,竟然充耳不闻么?!

    “君上出来了?”马蹄声车轱辘声飞溅在细雨浸润的泥泞中,阮雪音听到此处,心已高悬。

    “君上出现了。却是从主街另一头,乘车而来。登堂鼓第一次响起时君上便自后门离开,一直在长街尽头默观。”

    是顾星朗作派。

    防着各种意外,又能表明一直不露面的缘由——根本不在府衙内。

    “主君仪仗开道,百姓皆往两侧让。至府衙门前君上下车,人人跪拜,山呼万岁。老夫人被君上亲手扶起。”

    顾星朗玉立民众前,言大祁自立国以来,对强抢、侵害女子者,从来严惩;到景弘一朝更是大兴女课,对女子之尊重爱护,日月可鉴;出了这样传言,当然要查,若为真,无论生死,都定要将那些女孩子们找出来,叫作恶之人以死谢罪。

    可阿月浑子之死是有人知晓的。阮雪音这般想,果听暗卫继续道:

    “这时候人群中便有喊声,称一月时有曾为护工的孤女染病身亡,如今看来,或非病故,而是遭了迫害。据说那姑娘,还是皇后殿下的学生。”

    模糊的指名道姓。

    明明白白的注意力引导。

    是暗示这样亲近关系,皇后甚至君上很可能知情。

    却选择了隐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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