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后,种种说法在原本祥和的宁安城里炸开:

    让好好的姑娘妇人们出门做事,本就违常理,如今看来,祸国殃民;

    战后伤兵营那样的地方,哪里是女子家能呆的,祁廷如此做法,难说不是以小姑娘们为饵,拉拢故国兵将,才会在出事之后自上而下隐瞒。

    因天子在场又有重兵把持,这些说法没在当时爆出,是此后两日的发酵。

    传言纷纷,街头巷尾争执斗殴不断,乱象始生;

    有女儿的百姓家人人自危,姑娘妇人们显著少出门,面对前来解决争端的大祁兵士,皆露惧色。

    阮雪音进城之时,阳春宁安与她离开那日相比,已是两番光景。

    偶有兵戈或马蹄声响起在两条街外,她遥遥听见,知是那处有乱,官兵出面平息。

    顾星朗人在槐府,她进得庭中正见他仰在最大那棵槐树下,脸上盖了册书。

    外头烈火烹油,唯这一方天地静好如桃源,她一时有些难确定,究竟是他的平静感染了此地,还是此地宁谧促他平静。

    总之细雨方歇,地上还湿,她放缓了脚步过去,伸手捞书,顾星朗的长睫被压得极平整贴在脸上,半晌才睁眼:

    “刚睡着,就把人吵醒了。”

    有日子没听他撒娇,阮雪音恍惚一瞬。“雨淅淅的,真要睡,回房睡。”

    “真回房又睡不着了。”他支起身,整个人有些懒。

    “睡不着又不管事。”阮雪音亦是胡说,分明知他能躺便是暂做完了事,哪怕躺着,也在想事。

    “此番都照你说的办,又不需要我管。”顾星朗挑一侧嘴角笑,头一歪歪到她身上,他坐她站,恰又在胸口处。

    撒娇来劲了。阮雪音赶紧四下看,没人——该有暗卫,看不见,也便能掩耳盗铃。

    “派了多少人去找?茫茫新区,大海捞针。”

    佟钧。那晚她想到此人,即传信他去寻。

    “难啊。这人战后就失踪了,两年来朝廷排查新区人口、重修户籍造册,全无此人的影。”

    是那时候就跟了阮墨兮吧。在阮仲“驾崩”后。“真要是他,到此刻,要么已被灭口,若仍活着,必是还有用,既有用,就不会在别处,”阮雪音沉声,“一定还在新区。”

    顾星朗埋在她绵软间、沟壑内,轻嗅其香,心脑皆松弛了些,“却该是在逃亡路上。或者即将被灭口。竞庭歌那头有消息么?”

    “我离开锁宁前她回来了,说不是阮墨兮。我将她弄去了旧宫,切断了她和外头的联络。”

    顾星朗意外,半仰脸看她,复埋回去,“她那只鸟脾气有些坏,教训教训也好。”稍顿又道:

    “无论是不是阮墨兮,她都得回来,才能力证不是。但若是,”

    阮雪音也想到了,“她去棉州一走数日,恐怕已经开始了补救之法。”

    “真与她无关?”

    阮雪音笃定摇头:“她对待本在时局中各有所求的众人,也许狠厉,包括她自己,因奉行欲戴王冠、须承其重的道理;但对无辜百姓,尤其与她一样的孤女,只有悯恤,绝不会加害。”

    “若最后都找不到佟钧,或找到的是一具尸体,要解此局,还得说服她。”

    说服她交出阮墨兮,用罪魁祸首的命换两国邦交,一如当年封亭关的解法。

    “怕就怕,”阮雪音蹙眉。

    尚未说完,奏报于下一刻被呈进槐府。

    因流言纷纷,乱势已由东部往整个新区蔓延,阮雪音回来之前便有南部、北部动乱的消息传回,此刻这桩,是宁安城内的:

    有百姓家的女儿,曾在伤兵营内做过一阵护工,因受凌辱,归家多时,为脸面不敢声张,如今闻知事发,恐被揭露、从此再难嫁人见人,半个时辰前,从宁安城最高的门楼上跃下,断了生息。

    阮雪音惊怒交加,半晌说不出话。

    回头看顾星朗,沉水般的面庞被阴雨天槐树荫笼罩,难辨意味。

    以此世代消息传递的速度,几天之内波及全区,快得只能断定为阴谋布局已久;

    动乱平了又起,某些故意挑起争端者被官兵抓捕,亦都审讯不出源头,凡开口答尽是:顾祁灭我家国、欺我子民!

    而祁廷,包括军中以薛战为首的长官,虽在这几日接连露面给出治军严谨的解释和承诺,也以平息动乱时格外爱护百姓的举动安抚民心,毕竟拿不出强有力的实据,自证清白。

    那些消失的女孩子们仍不见踪影。

    如今,新的生命在传言与丑闻中消逝。

    飓风正将这片土地推向又一轮血腥。

    而相比两年前顾星朗倾力控制的局面,这一轮,才真正显出生灵涂炭之象。

    “臣请,传令整个新区,出重兵镇压,将肇事者全数抓捕!”

    槐府门前,战马背脊悬银甲,薛战大步入院,高声请命。

    片刻后顾星朗出现,面上清明,语意平静:“依旧是,有乱则平,保护百姓。”

    “君上——”

    “你抓不完。抓完一拨还会有新的。如今是朝廷拿不出说法,却以重兵镇压,更惹民愤,反将尚存理智的百姓也扯进旋涡;这时候动太多兵力安内,”

    他沉吟,

    “也易给外围可乘之机。”

    薛战一怔。

    “传令大风堡驻军,好好盯着两国边界才是。”他再道。

    阮雪音在薛战离开之后出现在前庭。“此趟过来,温执跟着么?”

    家族出事后,温执少在御前走动,是他自己请求。偏顾星朗对他信赖无减,时不常仍命他随行护驾。

    “想做什么?”

    “温斐在深泉还是浅野?那六个女孩子呢?”

    许多次了,虽早就习惯,顾星朗仍是为她一腔玲珑窍,眸中星河涌。“谁告诉你是温抒在带那六个女孩子?”沉郁多时,他总算笑了笑。

    “这么个当世大儒送过去,不教书可惜了。这么个当世大儒的女儿、同样学富五车的世家小姐在那里,不带带后辈,实在也浪费。”阮雪音亦笑。

    顾星朗叹道:“我可没告诉你温氏被送去了那边。”

    阮雪音正色:“我去把姑娘们领过来。”

    “她们受了极大的伤害,身心皆是。且女孩子最讲名节。”言下意,不想让她们为此事出面。

    阮雪音点头:“多谢你。”

    顾星朗怔了怔。

    “我替她们,替这天下的姑娘们感谢主君:爱民如子,一视同仁。”

    为时局权宜没能给她们公允,顾星朗一直有愧,也觉得阮雪音暗自有怨。

    以至于此刻她这么说,精于应对如他竟不知该怎么回。

    “她们既历劫难,决定继续活着,心性该比从前坚;她们若认同女子立世,与男子平等,若还存着大善之心,愿意庇护更多后来者——我想试试,让她们来宁安。”

    “她们并不清楚伤害她们的人受何人指示——”

    “但她们知道那些崟兵分别是谁。毕竟曾经,看护照料。”分明已能观对待,说到此处,阮雪音仍觉痛心。

    “薛战处决的那几个人。分别是谁,咱们也知道。”

    “所以女孩子们是人证。若抓到疑犯,三方口供互印,才有破题可能。”

    顾星朗思忖有顷。“你真忍心?”

    “我不会强迫她们。她们但凡有一点不愿,咱们就另觅法子。”

    “怕只怕,”

    阮雪音知道他要说什么,轻握他手,“来得及来不及,我尽量赶,这期间若再生变,咱们就随机应变。”

    见他眉心复凝,她伸手去揉,

    “忧什么,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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