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三月,祁后赴宁安,上下官吏城外迎,薛战更率小队轻骑城外百里接应,声势之壮,整个祁西瞩目。

    阮雪音心系学生们,临近界碑便挑帘子望,乌压压皆是官帽,不见一个女孩子。

    她不在,慈安小院必不如初开时受重视;两年过去,战后照料伤员的情势已过,式微乃必然,这些她在信中都有获悉。

    但以此刻官员们列队相迎之殷勤,哪怕场面功夫,也该将她手把手带了几个月的孩子们领来吧?

    便是华斌这样的老古板没想到,其治下众人都没想到,丛若谷受她托付,总该拿出行动?而一旦他提,出于对皇后驾临的敬重,这些人不至太反对。

    只有一种解释:

    慈安小院之式微比奏本所述更甚。

    可顾星朗一向大手罩四方,实际境况若更糟,他怎会不告诉自己?

    “殿下。”

    朝朝在云玺怀中安睡,阿岩精神头好,靠过来扯她衣角。

    也才不到两岁,奶声气,软糯糯每唤得阮雪音心化成蜜。

    她其实不想让她唤自己殿下,奈何世人皆知其为上官宴之女,纵被册为郡主,等同于被君上收为了义女,总不能真让她唤顾星朗和自己“义父义母”、“干爹干娘”。

    ——皇家没有这样的规矩。

    “是不是坐得累了?”她搂过她,低头瞧着。

    阿岩仰脸点头,“快到了么?”

    没一个字是咬准了的,牙牙学语,实在可爱。阮雪音将她搂得更紧,“到了。此城叫宁安,水比路多,船比车多,白的墙,黑的瓦,水杉处处,河边栽着元宝枫,与宫里和霁都城两般风貌。”

    其实连霁都也是此趟出行,就着车窗头回见的,小家伙对这人世间的认知,还仅限于祁宫。

    “宁安。”阿岩望着她重复。

    “宁”字咬得似“泥”。阮雪音笑纠正,一字一顿:“宁,宁安。”

    阿岩再学,仍是“泥安”。两人搂在一处咯咯笑,朝朝在那头半睁开眼。

    车队入城,槐府前停,众人放眼过去便是这幅拖家带口画面——皇后牵着芳蔼郡主,婢女抱着嘉熠公主,后头两名看着显贵的小姐正在张罗随行众人绕后门、卸行装。

    前年留守宁安是随便住的,此番作为大祁中宫再赴,自有专宅礼待。出发前顾星朗说都安排妥了,她忙着收拾没多问,此刻想来,当然是槐府:

    两国君主曾入住,可见此宅规格之高,整个宁安恐无屋宅出其右;

    新区得立两年,一直便宜行事,今年将要依大祁官制明确各城郡官衔、人员,真正完成融合——府衙也就不方便任何人临时居住,因为很快要迎新主。

    “届时我该会来。”临别时顾星朗道。

    新祁西真正成为祁西,关乎社稷的大事,他当然得来。所以阮雪音也算打头阵,先帮他瞧瞧进展。

    只是这房间——在西廊下,那年竞庭歌住的,若她记得不错,比北廊她与顾星朗那间要小。

    带着两个孩子呢,怎不安排最大的一间?

    “那间也已备妥,只待圣驾。”见皇后张望,有人上前禀。

    是顾星朗意思吧。倒提醒了她那年那夜那间屋内荒唐。

    一时有些臊,顿觉不让孩子们住也好,招呼云玺安置,须臾薛如寄和柴英也进了来。

    此赴宁安,还有一项筹划是将原本的医药讲堂扩展成女课——举国皆行,新区跟风顺理成章,何况本有慈安小院为基。

    群芳中自要有人来。薛战是新区兵马指挥,薛如寄很快请命;柴英年纪小,又活泼,本喜出游,也愿跟随。

    “用过饭稍作休整,便去小院瞧瞧。”阮雪音如是吩咐。

    已入申时,春日光照河面粼粼。

    河畔孤宅悄寂,阮雪音走进去时一屋子姑娘正默读书。

    乍一眼陌生,仔仔细细辨认方对上号,都是她亲起的名,都长大了些,半夏、连翘、降香,这三个单看侧影已像是彻底成人的大姑娘。

    却不见阿月浑子。

    屋内人的数目加起来亦比她印象中一堂课的人员总数要少。

    告假了?

    这般想,又去瞧其他孩子,竹茹便在这时候抬头,盯着门边人好一阵看,忽失声喊:

    “老师!”

    那声里激动哽咽亲近陌生,阮雪音分辨不出,但见十几个女孩子纷纷抬眼,皆满脸怔愣,许久方见连翘起身,几乎小跑着至跟前,骤停,躬身:

    “皇后金安。”

    阮雪音错愕,又见众人齐起身,“皇后金安”之语满屋震响。

    “不必多礼。”总算声歇,她静声回,又对身侧薛如寄和柴英,“你们去院里稍待。”

    稍待变成了漫长等待。

    春阳一一点点转红,落低,卧在河流尽头,将那一片屋瓦也染得金红。

    薛如寄与柴英都知早先所见与皇后殿下描述的不大一样,都觉蹊跷,却实在不明所以,数回合眼神交换,只能干等。

    直到脚步声响起,窸窣窣又是震响,两人回头,是阮雪音领着那十几个女孩子出得门来。

    “你们先回槐府吧。告诉云玺,不用张罗本宫的膳食,照料好两位小殿下。”

    二女点头,都觉阮雪音面色不佳,而她们的这位皇后殿下,鲜少人前露悲喜。

    带来的护卫被分成两路,一路随护皇后,一路送两位小姐。

    夕阳愈沉,夜色始倾,原本清宁的老城更见静谧,那草坡上墓碑便在这无边静谧中显出形状来。

    是墓碑而非坟头,可见经手此事的人对逝者足够尊重。

    阿月浑子四字赫然入眼,阮雪音觉得刺痛,又不知痛在何处,停在原地好半晌方能再迈步。

    这姑娘生来被父母遗弃,性子孤僻,当初想自命名“独活”,是阮雪音说女孩子叫这样的名煞气,同她一页页翻药典,方择了“阿月浑子”。1

    前年春送别时所有人都让老师早些回、记得带说过的那些美味糕点,唯她悄至她身边轻声:“老师一路平安。”2

    夕光分明已黯,阮雪音却有些睁不开眼,蹲下将带来的糕点一样样摆碑前,长久静默。

    身后十来个孩子比她更默,除了早先在小院中讲述阿月浑子染病至亡故的始末,一路行来,再无人张口。

    寻常染病至亡故,这些孩子不会露出那种讳莫如深的神气。

    整个慈安小院的气氛都与她走时不同。

    她们不敢说。

    因她一去不返再回已是两年后,因这茫茫宁安、故国新区,没有她们真能依靠的人。

    她回来得太迟。

    迟到不足叫她们放心。

    而又终于还是会走,她们更无法将她当作依靠。

    夜晚终至,车轱辘飞滚在黑漆漆城道,又换船过河。然后阮雪音单脚迈入府衙,灯火渐明,将她身上凤绣照得灿亮。

    一院子值守之人,大气不敢出,薛战奉命已至,少顷脚步声再起,是接懿旨忙忙赶到的丛若谷。

    “二位都是自己人。”阮雪音心绪不佳,开门见山,

    “阿月浑子是怎么死的,本宫要听实话。”

    月光格外清透,像混了水光。

    丛若谷似水光中一抹倒影,许久方晃了晃,径直跪下:

    “皇后恕罪。每呈奏章,皆论政事,医药堂中有孩子亡故,不在政务中。”

    “本宫走时,明确托付丛卿,千万照看好这些姑娘。本宫以为,此话足够明确。”

    意即虽不属政务,有关孩子们的事,尤其死生大事,他该向她禀,哪怕另起书信。

    “臣失职。但皇后既已知晓,想必也知,事情发生在一月,正当新年,于情于理于规矩,臣都不能在当时报。二月圣谕至,殿下将赴宁安,臣想着——”

    “本宫既至,当面禀报不迟。”

    “是!却不想殿下今日便去了小院,臣原打算明日——”

    “场面上始末,本宫已经听过了。”阮雪音情绪坏,那种带些迷茫又有所预感的愤怒叫她难得少耐心,“那姑娘今年该满十六,本宫离开时,并无病症。她们本在习医药,素日里打交道的也多为行家,究竟为什么,会突然染病而不治身亡。你现在,原原本本说一遍。”

    1586就计

    2587曰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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