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连几日,慕容峋都携竞庭歌往那热泉边观神光。

    帐篷内的画纸堆得如山高,每晚少则十几幅多则二三十,到今日,已近百。

    尽皆斑斓,紫绿蓝红,据说红光极少见,出现在观测的第三晚。

    “是好运之兆。库拉说一整年也不过那么一两次。”慕容峋很觉欢欣。

    库拉便是那日跟着霍启走出石堡、交叉双臂行礼的当地原住民。后来竞庭歌才知,他会些青川官话,是先君也就是慕容峋的父亲找来,有意培养为互通使节。

    显然慕容峋每至,都由他接待。

    而红光不就是阮雪音在信中提到的,烛龙?

    来了也有日子,竞庭歌对从住处到热泉的路途及其周边都谙熟,这日提出前往库拉家中做——慕容峋说从前也去过,不算唐突。

    也是座石头房子,用料较他们那间更不讲究,室内亦更幽暗,铺展的皮毛却上好。

    库拉的独女便在那皮毛间玩耍,小小的个头,眼细长,方脸宽鼻,与其父很像。

    “女儿果然多似父亲。”竞庭歌下意识感叹。

    慕容峋第不知多少回心生怪异,看她一眼。

    竞庭歌心知失言,不慌不忙向霍启,“还是这方水土特色?宽鼻窄眼,个子也都偏小。”

    “正如先生洞察。”霍启低回,“极地日照强,小眼可减少些日光受雪地反射对眼睛造成的伤害——”

    “粗矮身形也更能抵御寒冷。”却听另一道咬字不甚准确、音调也略怪异的声接上,正是库拉。自晓得他会官话,这还是竞庭歌头回听这个沉默的男人开口。

    “所以阿塔已经八岁,听陛下说,尚不如贵国六岁的女孩子高。”他走近,双手交叉行礼。

    竞庭歌亦照那日慕容峋之法还礼。

    阿塔的母亲备了吃食,几人依当地习俗围火堆而坐,吃架上烤肉。没什么厨艺讲究,是动物本来滋味,且烤的有些过,肉质发柴,不算好吃。

    但竞庭歌嚼得香喷喷,与母女俩靠表情、手势往来,也能交流。

    “我在苍梧城有间书院,君上资助的,里面都是些同阿塔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吃得六七分饱,气氛愈见融洽,她笑向库拉,“要不要让她跟我去看看?万一喜欢呢?”

    库拉一向神情不动如山,此时也只稍微怔愣,道要细问女儿、再同妻子商量。

    竞庭歌并不劝,转而盛赞寒地景绝、尤其神光壮美无匹,青川各国却少有人见,实在可惜。

    “听祖辈说,几百年来访不过十余。”库拉点头,“但也好,我们散居在此,与世无争,本不爱与外头人往来。”

    这般说完,反应失礼,向慕容峋再礼。

    “都是我国皇室的人吧。”竞庭歌顺他话继续。

    “也有奇人异士。”

    库拉的沉默、神情少波动是因本身性格,或者寒地特征,其人实是简单坦诚的。多相处一阵,竞庭歌便了然。

    “两三年前就有一对师徒,”他想了会儿,“我原以为是母女,后来听那姑娘叫那妇人老师。”

    霍未未和她的老师,带她各地云游那位。竟是个女子。

    “那姑娘的老师,样貌打扮上,可与你所见蔚国人,比如我这样的,有所不同?”

    库拉又怔了怔,“不如先生好看。”

    这么句话从生得厚朴神情更厚朴的一个壮年男子口中说出,竟不显轻浮,反十足诚恳。

    竞庭歌哭笑不得,慕容峋笑道:“不论好看与否。先生是想问,长相特征,譬如你族便有独适于寒地的面貌。”

    库拉方陷回忆,半晌道:“肤色较她学生更黑,高鼻梁,比我所见蔚人的鼻梁都高,眼睛炯炯的,很亮,神情,颇坚毅,不似寻常妇人。”

    霍未未肤色已不算白。

    这描述倒与沈疾的特征相似。家在不周山,看来是真的。

    那又是怎样一群原住民呢?

    “她们是,路过?”专程来看神光吧。竞庭歌嘴上问,心里却想。

    “不知道。她们不借宿,在热泉边呆了两晚。”

    “有看到红光么?”竞庭歌笑道。

    库拉摇头。

    “但那两晚,有雪光。”

    听者都误会成了另一个“血光”,神色有些变。

    “纯白的神光,如日光被雪地反射的那种白光。”库拉解释,“比红光更少见,一年一回,有时几年一回。这师徒两个,好运气。”

    不是运气吧。“今年有过么?”竞庭歌再问。

    库拉摇头,“两年没见了。”

    “可有记载?那雪光画面。”她问完便觉可笑,这寒地用度紧缺,事事从简,要记载什么,只能往石头上刻,如何绘得出夜空雪光?

    却见库拉对阿塔招手,说了句什么,须臾小姑娘真抱着块石头跑过来。

    得其父示意,她将东西直接捧给竞庭歌。

    “那晚阿塔也在,看着那女子于雪光显现时在纸上画线。”

    “那这是——”

    竞庭歌盯着黑色石板上分明也用石头刻画出的线条,这样的交错,像曜星幛也像山河盘。

    “阿塔回来刻的。”

    竞庭歌看向小女孩,“凭当时记忆?”

    女孩听不懂,库拉用当地语又问一遍。

    阿塔点头。

    “令嫒记性极好么?”

    “平日教她什么,都是一遍就会。”

    竞庭歌以纸笔将石上图景仔细临摹,确定无差,当晚再至泉边烫脚看天,兴致大不如前。

    “是此趟所求已经得到?”慕容峋问。

    “应该吧。”她心不在焉。

    “那明日启程回?”

    她嗯了声。

    忽回头看着他,“那时在乌茵盖,我问你神光能否将大地照得如白昼,你说那得是白光,听雪灯那种。”1

    慕容峋稍怔点头。

    竞庭歌重望回天上光环——今夜此刻是环状,荧绿的一圈,明暗交叠,悠悠流动,繁星清晰可见。

    阿塔说那雪光亦如环,大片的,与雪地雾凇一辉映,天地皆白。

    是那幅青金绣纱?前年在祁宫阮雪音让她覆纱于山河盘上绘图,因是绘两相重叠的结果,她记不大清绉纱上本身线条走势。2

    有些像。

    回去将今夜发现给那丫头看,即见分晓。

    还有沈疾,近来被派去了最西境。这大婚不久的两个人究竟是无知而无畏,又或已知而放心呢?不周山分明存疑。

    如果纪桓的预言之说为真,那么寂照阁的谜底是已知的,通关线索,就在这些看似遥远又分明相连的细碎里吧。

    “既收获了,今夜就放松精神,好好赏美景。”慕容峋如常不多问。

    竞庭歌收视线看热泉。身上分明寒冻,下肢却热意奔涌直叫全身都暖,同时雾凇环绕,神光在天,世间至美皆在眼中。

    ——此生难得的经历,恐怕也只寒地能有了。

    遂一笑,当真松心绪重望天。

    她微仰着上身,两臂撑在后,也便露出手腕,烟紫的珠子在暗夜里发出莹润的光。慕容峋心头一动,“前段日子见你没戴。”

    当初送就是强塞的,本做好了她转头摘的准备,倒是今夜乍见,十足稀奇。

    竞庭歌一怔一低头,晃了晃细白的腕,“哦,出门前在妆匣里瞧见了,放着也是放着,便随手套上了。”

    她说得极随意,听在慕容峋经年被拒绝的耳中却是峰回路转。

    再关联她近来种种表现,一些旁人难察觉只他能分辨的细微差异——很难不春心漾、柔情漫,更多是澎湃,一条夜路快到尽头时的晓光。

    “歌儿。”却反不知该如何应对,只一把抓住挂着珠串的纤纤手。

    竞庭歌没抽手,只拿眼瞪他。

    从前她会抽手的。

    这一瞪亦不全是拒绝,反而有那么两分,还是三分,嗔怪?

    觉悟之下,非同小可,他整个挨过去,掰她肩,本抓着她手的那只手力道更重。

    “疼!”竞庭歌小声,终挣扎,又偏头去瞧远处有无人注意,“发什么疯?”

    慕容峋忙减了力道,仍不松手,目光比热泉更灼,“你答应了?”

    竞庭歌眨眼,面上冷然,心中发虚,“什么答应了?”

    “你,愿意日日戴这珠子,意思是,”

    素来对答她都能直视他眼睛。

    今夜却不太行,竞庭歌撇开脸,“你再这样我不戴了。”

    慕容峋只觉笑意自丹田涌上脸,根本控不住,浑身血液沸得要炸开,“那,需要我做什么?皇后,”笑意渐凝,他沉吟不语。

    “这才到哪儿。”竞庭歌亦被他一番灼灼搅得有些心乱,压住了,“还有许多未知,许多前路,须都淌过了——”

    “都能淌过。”慕容峋骤抢话,声极坚定,神情极肃,“同行十年,从无过不去的槛,你说是吗?”

    竞庭歌回目光看他。

    “这信心也是你给我的。”他又道。

    竞庭歌扑哧笑了。“傻子。”

    泉水还在无孔不入,慕容峋热得挪出双脚,就那么盘坐在铺展的皮毛上也不穿袜。

    “不冷么——”

    竞庭歌蹙眉,话未说完对方已是怼脸又凑过来。

    “我热得很。我现在想,”

    单听话音已知他想做什么。

    今夜大概不清醒。竞庭歌暗忖。偏头再望一遍远处,确定不会时刻被注意,很快在他唇上点了一下。

    以唇瓣点的。

    直叫慕容峋僵在当场三刻没动。

    总算能再出声:“那我还想——”

    “不许想了。”竞庭歌有点后悔,“再想没下次了。”

    1758两全

    2678婵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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