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走吗?”

    纪齐人坐在踏板上,所以淳风掀帘问话,几乎就在他耳边。

    他本就怀疑自己正做梦,骤然听见近在咫尺的女声,唬得差点从车上摔下去:

    “凑这么近做什么?!吓死人了!”

    淳风莫名其妙:“你有病吧?不是比谁都着急要在破晓前出境?这会儿又坐着不动,赏月呢?”她看一眼漆黑天幕,“咦,月亮呢?”

    纪齐无语:“大姐,都快破晓了,日升月落,自然法则懂不懂?”

    顾淳风点头:“大姐就不必了,叫姐就行。你先前那番说辞,我收下了,日后小漠见到你,也可以叫一声哥,说起来还是你占了便宜。”

    纪齐拒绝这波倒打一耙,反击道:“先前若不是怕你这缺心眼儿露马脚,谁愿意冒充你弟弟?不过那人是谁啊,你在宫外认识的?”他略一思忖,“气度倒真不错,不像生意人。哪家大户的少爷吧。”

    淳风并不回答,放下帘子缩回车内:“走吧这位大户少爷。纪家三少亲自驾车,我赚了。”

    纪齐扬鞭驱马,乍起的蹄声与车轱辘声惊起寂静街巷间几声犬吠。

    “知道就好。我活到这个岁数还没给人当过车夫,也就你。”

    他越想越惆怅,驾车也罢了,共乘一骑是她,千里作伴还是她。竞庭歌的脸再次浮上来,却听得清脆少女声越过疾风又起:

    “先前马蹄声起,我以为是咱们,结果车没动。是有别的车经过吗?”

    马车驶出数里,她突然想起这茬,第三次掀帘。

    “大姐,我就坐在门口,你不用出来,我听得见。”

    顾淳风撇嘴又缩回去,却半晌不闻对方答话。

    若在以往,她必定死缠烂打继续追问。但不知从哪刻起,她全然接受了一项事实:每个人都有不想回答的问题,不能,不愿,或者仅仅只是,开不了口。

    也许就是从她自己学会沉默的那一刻起。

    长大真是一件糟糕的事,阿姌。

    她拿出香包,放在鼻边嗅了嗅,觉得踏实了些。渐渐那种踏实开始自呼吸处向全身扩散,大脑陷入无比轻软的混沌,夜色如潮水般后退。

    不知过了多久,隔着闭合的眼睑,她隐约感觉到光。脑袋仍有些发沉,眼皮子一时抬不起,但她听见有人说话。

    是纪齐。

    早先淳风问他马车的事,他不答,待想好了怎么糊弄,却发现车里人睡了过去。如此少年心事,他从不曾对人讲,但夜里惊鸿一瞥,他心绪起伏,实在需要纾解。于是趁着淳风睡觉,开始赶着车乘着风在旷野中自言自语,将前年跟着纪平入蔚国,如何见到竞庭歌,如何惊为天人自此不忘,连带着心理细节通通讲了一遍。

    顾淳风确实睡得深沉,所以此刻只听到最后几句:

    “你说她要嫁也是嫁慕容峋,这我真不同意。我才十八,前途无可限量,虽不至于为帝为君,要名震天下、受万世景仰却是极有可能的。嫁给君王有什么好,你看我姐,还不是锦绣笼中金丝雀。且我冷眼瞧着,当今君上对她也没那么宝贝。”

    “你姐那是自找的,可不关九哥的事。”

    荒野无人,纪齐一直自说自话,骤然听到人应,吓得险些掉了马鞭。手机端../

    “你你,你什么时候醒的?”

    隔着帘子,淳风狡黠一笑:“我一直醒着呀。一直在听你讲故事。”她张口就来,打算戏弄戏弄那毛头小子。

    “不可能!我掀帘看过,你明明就睡着了!”

    她睡觉的样子倒比醒着可爱。

    顾淳风闻言变脸:“纪齐,我好歹是公主,谁给你的胆子随便掀帘?”

    “公主殿下,你片刻前还在讲话,突然没了动静,微臣岂有不查探之理?万一出事,还有的救。”

    “我好好呆在车里,能出什么事?”

    “那我哪儿知道?这一路都莫名其妙,阿姌不也是在车里——”

    他骤然住口,帘子那头果然没了动静。

    “喂。”

    他轻轻开口。无人答应。

    “顾淳风。”

    “竞庭歌会嫁谁,是否可能嫁你,我毫无发言权。我都不认识这个人,只知她是嫂嫂的师妹。”半晌,声音自帘后传来,语气已经改变,“我那时候这么说,一是凭感觉,二是为呛声。如今我收回这句话。”她一顿,蓦然觉得过去说的许多话,都应该收回,

    “倒不是因为它不对,只是我最近发现,一个人看到一座山的时候,不过只是开始。你走上山,发现那头有海;渡了海,发现岸边有城;入了城,发现城外又有山,如此往复,不知要走多久,走几轮,才能摸得清规律,找明白方向。有些人可能才走完第一轮,尚没透彻,就用光了一生。”

    她觉得自己此刻就是站在第一座山上突然看到海的人。而她已经二十岁。到渡海上岸,不知又要花多少年。

    “我的意思是,很多事情说不清楚,想不明白,因为时间没到。你就等着属于你的时间。到了,自然有答案。以后的事,本不该放在当下争论。”

    隔着厚重门帘和重重风声,那声音如昨夜飒露紫般不真实。纪齐听得发怔,半晌道:

    “究竟是什么事?阿姌为何会死?”

    “我也不知道。我想,是属于我的时间终于到了吧。”

    那便不要停。便去看那山外的山,海边的城,天地尽处到底是否庄周迷蝶,黄粱一梦。

    整整三日,他们穿行在祁北十一月的荒原。因为前期用力过猛,车夫本人体力不支,便自第一夜开始住店,晨起继续赶路。终归有暗卫,事情也结束,他们在祁国境内逗留,没什么风险。

    “我以为整个大祁都如霁都般繁华。不曾想祁北竟是如此风貌。”

    那是第二日下午,淳风嫌关在车厢内不见风景,便上了踏板和纪齐并坐。

    “怎样风貌?祁北也不错啊。”后者反应一瞬,恍然道:“你没进过祁北的主要城郡,咱们行车,走的是驿道,昨晚住店也是在一个小镇。”他望一望前路,心里盘算一番时间,转头看向淳风,“想去看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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