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御史大夫臣苍,谨拜陛下~”

    “吾皇长乐未央~”

    没过多久,张苍就在宫中禁侍的引领下,出现在了刘弘面前。

    但让刘弘略有些奇怪的是,许久未曾私下陛见的廷尉卿吴公,居然也和张苍一同来到了未央宫?

    “廷尉···”

    “莫非是出了什么奇案?”

    对吴公的来意稍加一番猜测,刘弘便将飞散的心绪放在了一边。

    ——当务之急,还是即将到来的冬小麦收购工作,以及紧随其后的出售、推广。

    “朕今日召北平侯前来,乃欲以少府广购宿麦,推行粮价保护之政,问策于北平侯。”

    简单道明自己的目的,刘弘又侧过头,淡然道:“廷尉既同至,可先安坐旁听;及廷尉之奏,待此事毕,再行商议。”

    闻言,吴公略有些诧异的撇了张苍一眼,旋即拱手一拜:“陛下圣明。”

    一旁的张苍倒是面无异色,只正了正身,面容也逐渐严肃了起来。

    ——对于刘弘,张苍早就已经没有‘年幼无知’这种刻板印象了。

    甚至在有些时候,张苍会有一种莫名的错觉:陛下莫非,生来便是做皇帝的命?

    不能怪张苍如此‘异想天开’,实在是刘弘在皇位上的所作所为,和‘十六岁的少年’‘未成年的菜鸟皇帝’等标签,相差太多了···

    在张苍的印象里,就连年过六十之后的高皇帝,都会有因怒而发兵,亦或是一拍脑袋,就推行某个大政策的时候。

    可是刘弘这个登基不过五年,掌权更是不到一年的菜鸟皇帝,其行政举措,却无一不透露着‘老气纵横’的意味。

    无论是对朝臣贵勋,还是开国功侯,亦或是军方、外戚,都无法从这位实际上并未成年的少年天子这里,得到哪怕一点‘感情分’。

    即便是秦牧、汲忡这些元从的晋升、封赏,小皇帝都十分严谨的遵守着固有的官场秩序;即便是捡拔,眼前这位,也会将面上功夫做到最好。

    就拿新鲜出炉的外戚秦牧来说:换做其他任何时候,一个秩六百石的队率司马,在短短一年多的时间内就连跳好几级,升为秩中二千石的九卿,都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

    要知道如今的汉室,可有的是在某一个官职等级,滞留十数年乃至于数十年,都无法谋求升官的例子。

    ——要知道即便是当今内史申屠嘉,那也是在郡守的位置上,坐了将近十年!

    在这种情况下,出现一个突然火箭式升官的毛头小子,必然会受到整个朝堂,乃至于整个官僚阶级的抵制!

    但对于秦牧,汉室朝堂却是根本挑不出一点毛病。

    ——秦牧最开始,是从北军射声校尉甲部司马,被刘弘召入宫中,成为侍郎。

    司马与侍郎,秩同为六百石,所以这严格意义上并不算提拔,只能算作是平级调任。

    之后,秦牧从六百石的侍郎,晋升为秩千石的卫尉丞,也同样无法让朝堂挑出错。

    因为从六百石的侍郎,升任为千石的卫尉丞,并不算‘跳级’升迁,而是正常升了一级。

    更何况是天子身边的亲信侍郎外放,就更没有什么问题了。

    再往后,就是秦牧的官场生涯中,最有可能为人诟病的一点:在成为卫尉丞不到一年后,秦牧就从千石的九卿副职,跳跃了比二千石、二千石、真二千石三个行政级别,直接升为了中二千石级别的卫尉卿!

    放在后世,这就相当于一个县-处级的干部,直接升为高官!

    任谁听了这种事,都会本能的发出一声疑惑:这升官速度,后台是有多硬?

    但刘弘后续的操作,却让这个乍一眼看上去,堪称匪夷所思的任命,显得那么的朴实无华,又水到渠成。

    最开始,秦牧与故卫尉,即将被朝堂以诸侯礼下葬的曲成侯虫达结为姻亲,成功加入了‘朝臣贵勋’的阵营。

    此举,顿时让朝堂对秦牧这个‘新贵’的抵触散去大半——嗨,自己人嘛~

    而后,秦牧更是在代王‘叛乱’的时间点前往代北,确保了整个齐悼惠王诸子之乱期间,没有一个胡骑越过长城。

    光这一点,就已经足够支撑秦牧直升二级!

    而恰恰是在代北‘驻防’期间,秦牧还颇为幸运的与韩王部搭上了联系,并险些促成了韩王部的内附!

    虽然韩王部在得知汉室的底线后,并没有后续反应,但汉室朝堂的每一个人都清楚:回归的种子,已经在韩王韩昭的心底埋下。

    当韩王部在匈奴的待遇,明显比不上汉室提出的‘恩封为彻侯’时,韩王部的回归,就将成为必然。

    那秦牧这个功劳,大概是什么程度?

    ——哪怕是单单出于汉-匈战略的角度,秦牧都已经隐隐够上了封侯的线!

    张苍敢肯定:如果韩王部回归的事,在去年成为现实,那秦牧便必然会被封侯!

    还是食邑千石以上的彻侯!

    在当时,朝堂已经有几个墙头草,出于亲近新贵秦牧的目的,拐弯抹角的向刘弘提议,给秦牧封侯了。

    可即便如此,刘弘依旧没有感情用事,而是以‘高皇帝制:非有功不得侯;牧虽有功,然尚不显,不至封侯之地’为由,将此事压了下去。

    这样一来,之后任命秦牧为九卿,实际上就已经是‘理由充分’了——人家到手的侯爵都飞了,给个九卿的位置,又怎么了?

    但就在整个朝堂都以为,刘弘要将秦牧强扶上卫尉的位置时,刘弘为秦牧,补上了最后一个短板。

    ——身份。

    武将出身的秦牧,基础武勋自然是符合要求;而‘险些招安韩王部’的经历,也足以让秦牧得到位列九卿的资格。

    但在汉室的政治秩序当中,秦牧位列庙堂,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阻碍:资历,以及身份。

    看看如今朝中,位列三公九卿的巨擘们就知道了——无论是专业人士廷尉吴公,还是靠资历做官的刘不疑、田叔等人,都是凭借着十年以上的地方执政履历,才安坐于九卿之位。

    而秦牧却并没有地方执政经历,其‘基础’可谓是薄弱无比。

    既然没资历,那总得像如今的典卿萧禄那般,具有高贵显赫的出身吧?

    很显然,中层武将出身的秦牧,也依旧无法满足条件。

    也就是在这时,刘弘为秦牧的‘身份背景’一栏,贴上了一个可以将所有问题,都完美解决的标签。

    ——外戚!

    皇亲国戚,加一个‘驸马都尉’的将职,再加上‘卫尉掌两宫宫禁,非天子心腹不能担任’的特性,终于是让整个朝堂,都无法从刘弘任命秦牧为卫尉一事之上,挑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差错。

    天子给亲戚封官,本来就是汉室自高皇帝以来得‘光荣传统’。

    更何况秦牧此人,也并非是滥竽充数的草包——人家是有真本事的!

    现如今,在长安贵勋圈内,功侯勋贵对于秦牧的评价,甚至隐隐有‘舞阳侯第二’的趋势。

    光从此事就能看出:刘弘,这个掌权还不到一年的少年皇帝,对政治秩序、规则的参悟,早已经达到了高皇帝都未曾达到过的地步!

    就连‘给小弟开个后门,封个官’这种事,刘弘都能做的漂漂亮亮,任谁都挑不出错。

    就好像刘弘这个人,丝毫没有个人感情,凡遇事,都能保持令人发指的冷静,永远都能拿出一种观上的最优解!

    一开始,张苍也确实如此时的吴公一样,为刘弘的‘生而知之’感到诧异;但时间久了,张苍也就释然了。

    ——不管是什么原因,造成刘弘这般‘少年老成’的政治手腕,对于汉室而言,都是大幸!

    别的不说:若孝惠皇帝有这样的手腕,那当年‘三月不理政事’的平阳侯曹参,恐怕也不会说出那句‘垂拱而治圣天子’了。

    更让张苍感到自己‘生逢其时’的是:这位手段老练,又冷静到堪称冷血的少年天子,并非是始皇帝那种特异孤行的独夫!

    如此时这般,少年天子为了某一件国家大政,而召集朝中重臣商讨的场景,在过去一年多的时间内,发生了无数次。

    如果不出意外,那在未来数十年的时间内,这样的场景,也将无数次上演。

    “真是期待啊···”

    不顾自己七十高龄,许下一句‘必不负陛下重托’的豪言壮志后,张苍就将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了刘弘接下来的话语当中。

    但刘弘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张苍心底一沉,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久闻北平侯精研九章算术,于数术之学颇有心得?”

    “不几日,少府便将以宿麦收购事,行粮价保护之策;朕偶有所思,于一处略有困惑,还请北平侯,不吝赐教。”

    就见刘弘略带些严肃的做了一个开场白,便正身一拱手:“不知北平侯可知,粟米一石,比之他物一石,非同重?

    刘弘只此一语,张苍就知道:自己奉忠的少年天子,究竟遇到了什么难题。

    稍措辞一番,张苍便试探着开口道:“此时,间其内由颇为繁杂,若陛下欲知,臣自知无不言。”

    说着,张苍便将自己所能想到的信息,向刘弘娓娓道来。

    “陛下当知,斗、桶、权、衡、丈、尺等度量衡,乃自古有之;然姬周行分封之制,天下分以为诸侯数百,各行其文、用其制,度量衡各有所异。”

    “更有甚者,秦一国之地,亦有各地郡县,行异制之事。”

    “后秦得商鞅变法,首制秦之度量衡,秦方行一制。”

    “及至秦王政继位,扫六合而匡诸侯,天下归一,方使天下书同文、车同轨,行文用制,皆如始皇之制。”

    说到这里,张苍稍一停顿,淡笑道:“及至陛下所问,臣略有所知。”

    “陛下若欲知其中缘由,臣尚有一事相问:陛下可知秦皇所制之度量衡,量的米粮一石,乃行何法?”

    见刘弘淡笑着摇了摇头,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张苍便再一拜。

    “凡民贸粮者,多以石、斗为量,然量器之大小,民肉眼观之,无以辨其大小。”

    “若得狡诈恶商相欺,亦可现大斗进、小斗出之事。”

    听闻张苍提起‘容器大小无法确认’,刘弘自是饶有兴致的问道:“若如此,粮商如何制得斗、一升之器,以量米之多寡?”

    闻言,张苍心中稍松了口气:看来自己说的话,陛下是能听懂的···

    想到这里,张苍也是略有些激动起来。

    ——虽然重量、体积这种概念还没有明确出现,但作为精通数学研究的大佬,张苍早就对此有所疑惑了。

    同体积的铁-金不等重,张苍还无法解释;但同体积的米-土不等重,张苍却是很容易就能想到原因:米粒之间有缝隙,而尘土之间‘没有’。

    但张苍却从未跟任何人,就此事进行商讨。

    ——不是张苍不愿意,而是从来没有人,能理解张苍所说的话···

    但今天,张苍却有一种预感:眼前的少年天子,或许就是能理解自己的知音!

    将激动之情稍按捺下,张苍便将一个颇具历史研究价值的度量手段,摆到了刘弘面前。

    “陛下当知吾汉家之度量衡,以一石合十斗,一斗合十升?”

    见刘弘点了点头,张苍便解释道:“欲铸容一升之器,民多以粮米为考;数米四千五百,便为一升!”

    “而可满盛米粒四千五百之器,即为一升之量器;十升为一斗、十斗为一斛。”

    “斛,即为陛下所言之石···”

    闻言,刘弘颇有些喜出望外的瞪大了眼睛,为古人的智慧而感到赞叹!

    ——古人制定‘一升’的标准,居然是通过最笨,却也最准确的‘数米粒’的方法!

    这对刘弘而言,无疑是一个新世界的大门被打开!

    张苍的解释,理解起来也非常简单:数四千五百个米粒,能刚好盛满这些米粒的,就是‘升’。

    然后再以简单的十进制,就能得到斗、斛等量具!

    而这种通过‘数米粒’作为标准的测量方式,显然和‘重量’这个概念不相符!

    这就意味着:一石一百二十斤的度量衡,只针对粟米这种粒状物,而不包含其他形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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