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帚道人
两个人一时间都在那里坐着，各自想着心事。毗那罗什突然问：“禅师知道这宝贝的来历么？”无垢闻言，缓缓地摇了摇头，神情郑重地说：“小僧不知它究竟从何处来，但小僧确定知道，那并非这个世界的东西。它所来之除非在此处，而是在彼处。”毗那罗什低头望着地上，沉思了一会，说：“这彼处，又是怎样一处地方？”他口中是在发问，其实心内已经隐隐有了一个朦朦胧胧的觉悟。佛家向有“彼岸”之说。大智度论》卷十二说：“以生死为此岸，涅槃为彼岸。”《无量寿经》卷上又言：“一切善本皆度彼岸，悉获诸佛无量功德，知慧圣明，不可思议。”大和尚们世修行，所求的便是这舍却肉身皮囊，灵觉登临彼岸。这么一想，或者它来的那一处，便是彼岸了。
毗那罗什嘴里轻轻地念叨着，眼睛里的神色显着不知道多么复杂。里头既含着无限的憧憬，又含着些说不出的惆怅。他这一句感慨，像是也牵动了无垢的心绪。无垢也不知听没听见毗那罗什的话语，他用一双眸子凝注在毗那罗什的面上，停了一会，才说：“天外还有天，世界之外还有世界。”说完之后，顿了一顿，像是怕毗那罗什不能领会，又说：“彼处便是彼岸，彼岸便是彼处。二而一，一而二，，不过如是。”毗那罗什听见后头这一句，眉毛一挑，问：“禅师怎知彼处便是彼岸，听禅师的话，想也是没有亲身过往，眼里见证过那一处地方罢？”无垢听见毗那罗什置疑，也不急着分辨，语气淡淡地说：“是与不是，有什么分别？去过未去过，又有什么分别？”他这样一说，毗那罗什倒是没有话驳他了，坐在那里略想了一想，又不言声了。
毗那罗什听到无垢这样解释，其实倒也不是不能置信；两个人修行的虽不是一派，总也是佛家一脉。无垢话里那些佛家要义，不过都是些基本的东西，在毗那罗什看来倒也不是难以索解。其实佛经要义之中，多有关于多重世界之论述。譬如《大智度论》说：“百亿须弥山，百亿日月，名为三千大千世界。如是十方恒河沙三千大千世界。“一个世界便纳得有百亿须弥山，百亿日月。佛说一日月照四天下，覆六欲天、初禅天，为一“小世界”；一千个小世界覆一二禅天，为一“小千世界”；一千个小千世界覆一三禅天，为一“中千世界”；一千个中千世界覆一四禅天，为一“大千世界”。一大千世界中含有小、中、大三种“千世界”，是为“三千大千世界。“而这样的大千世界，何龚又有十方恒河沙数之多。由此可知世界之外又有世界，其实经卷之中早有定论，果然并非无垢妄语。
毗那罗什又在那里琢磨了一会，口里缓缓念叨：“‘从是西方过十万佛土，有世界名曰极乐。其土有佛，号阿弥陀’。只是不知千百亿万个世界的尽头，是不是有一方净土，净土世界里是否有阿弥陀佛？“他平常诵读经书，那些经义不过是文字上的东西，读在嘴里，未必印在心头；印在心头，也未必再翻进一层。往深处去想。其实千百年来一代代和尚读着这些经书文字，又有几人会往深一层去想。每每还不是以为，这是借着比喻来说明道理罢了。一直到毗那罗什今日目睹奇迹，心头震撼无以复加，才知道三千大千世界，原来大有可能真实存在，并不是嘴巴动动，说一说而已。他刚才诵念的那一段经文，是出自《阿弥陀经》，平日也是记的熟了。只是从来也没有潜心涵咏，真正去揣摩其中的意思。他这一会想到这一段经文，心中的看法已经大不相同。只想着佛菩萨神通广大，妙算无碍，原来早已经把一切看得通明透亮了。
无垢见毗那罗什又在那里喃喃自语，心中晓得他其实不是在问询自己，不过是在那里扪心自问罢了。因为毗那罗什自然晓得，这个问题的答案恐怕没有人能给的出来。在这个世界上，只恐怕并不曾有人抵达过彼岸，抵达到那一方净土世界。毗那罗什遥想着净土世界种种妙处，想着阿弥陀佛在彼岸大放光华，一个人正在那里痴痴呆呆，恍恍惚惚的，只听见无垢轻声叹着：“这也都是小僧心里一点妄念，徒自猜想罢了。不要说西方净土，就是咱们眼下这个大唐中土世界，咱们若想跳将出去，置身度外，实在也是茫无头绪。更不要说登临三千世界的尽头了。“
毗那罗什本来浑浑噩噩的，像丢了魂似的，听到无垢这样一说，他把腰杆一挺，两只眸子里一时目光大盛，在那里急急忙忙忙开口说：”然则方才你我所见诸般世界，却又何解？“他这一问，无垢又在那里摇了摇头。”那是天，天外有天，天外还有天。我们先后见着三重天，只是所见的不过都是些梦幻泡影，是“它”展示给我们看的虚像而已。你我这一身肉胎皮囊，若是真破了壁去，只怕早已骨肉成泥，化为齑粉了。“
无垢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看了看毗那罗什。见他专心致志望着自己，这才又说：”若是佛菩萨说的不差，咱们的头顶之上，便是真的有二十八重天。“原来佛教经义向有论述，说是人间之土分为四部，四部之上又有诸天。计有欲界天六层天、□□天十八层天、无□□天四层天。三下合计，是乃二十八重天。毗那罗什听到无垢这一番讲解，面上忽然现出一副坚毅的神色，说：“看来堪破万法的机缘，都在这小小的天机球内，我辈修行之人责无旁贷，总要参透了这里的奥秘，或者才能超度众生，摆脱这六道轮回之苦。他夜闯三宝琉璃寺，本是为了心底一点贪得之念。可是经过了这一番奇遇际合，心思竟像是已经大变，这一回话说的语气沉凝，竟是大有悲天悯人之意，倒不全然是为了逞一己之私欲了。
无垢听见了，轻轻叹着气说：“小僧与之厮守终岁，也不过得到一些皮毛。小僧自知单以一己之力，实在无能堪破天机。现在小僧早已没有秘宝自珍的心思，只盼着能汇集众人之智慧，群策群力，一起参详，或者能解开这个万古之谜团。”听他说话的意思，像是诚心要邀请毗那罗什一起参详。毗那罗什两个眸子目光灼灼地盯着无垢，说：“禅师肯把这天机小球借我把玩几日么？”无垢垂着眼帘，淡淡地说：“它本不是我的，又何来”借“之一说？天枢无往不至，无处不在。你若想着它时，它便在了。与贫僧也没有什么相干。”
无垢说着话，突然又莞尔一笑。毗那罗什心里暗想，这无垢禅师男生女相，笑的竟比女孩儿还要好看。脑子里在那里转着念头，就听见无垢又说：“此非天机，名曰天枢。”毗那罗什听得一头雾水，脱口说：“方才禅师说是天机，这会子怎么又是天枢了？”却见无垢凝目望着那在空中兀自旋转的小球，便像是新婚少妇望着自家的如意郎君一般，眉梢眼角盈盈的全是笑意。他眼望着这个与他爱恨痴缠，不知岁月之深长的宝贝儿。这许多年厮守下来，当真是“妾意如绵而郎心似铁”。他纵使眼中心底，就只得这一宝；而宝贝眼里，却未必有他。个中滋味，最是销魂，也只有身在其中之人，方能知晓。
无垢目光绵绵的望了一会，声音幽幽的说：“大者为机，小者为枢。它若是化身广大，包容无际之时，我便爱唤它作‘天机’，它若收身合掌之内，盈寸方圆之间，我便爱唤它做‘天枢’。我高兴唤它作甚么，便唤它作甚么，与别人也没有什么相干。“无垢前头还说这宝贝非为他一己之私藏，仿佛是乃天下人共有之器。这会子你再看他说话的语气神态，分明又是把这宝贝儿当作自家的爱物，须臾不能舍弃了。毗那罗什瞧见了，微微一笑，心想人性贪渎，本就是如此。你若是弃珍物如敝履，我倒要心里存疑，怀疑你另有谋划了。心中转着念头，面上丝毫也不露。微笑着说：”名字不过是个符号，叫鲜花也好，叫牛粪也好，本来也没甚么区别。“
无垢听见了，手掌轻轻一拍，笑着说：”大和尚睿智，便是这个道理。“他这刻宛然一笑，与先前那一笑又有不同。先前那一笑目光流转，瓠犀微露，当真是仪态万方。明艳之处望之如九天仙子，端丽之处望之又如南海观音菩萨；当真是教人目为之炫。这一回脑袋一歪，简简单单撇唇一笑，却是娇憨天真，另有一番味道。男人若是生了女相，有时未免阴柔有余，阳刚不足。就如舞台上的戏子，浓浓的化了妆，一笑起来就是一股子呛人的脂粉气。难得这无垢欣然一笑，却是一派率性天真，发乎于衷，一丝一毫也不让人觉着别扭。毗那罗什方才见他那一笑，已经觉得好看，这时目睹无垢又是一笑，一颗心里深深浅浅的，初时有些迷糊，继而突然醒觉。心忖这无垢是要破了我的禅心么？”
心中这么一凛，暗暗念了一声“我佛慈悲”，暗自收束心神，灵台方才恢复一片清明，无挂无碍起来。其实毗那罗什自幼修习密宗无上法门，里面便有一门“双修之法”。此法修炼时要阴阳和合，首要便在相互吸引。这一套法门，便有相互间增加吸引力的要诀。只是他多年苦行，向来不近女色。与这“双修大法”从来也不曾试过。天竺密宗本分为两支，一支为性力派，首倡男女交合，阴阳和谐。毗那罗什这一支却是苦行派，讲求戒绝一切人欲，以苦行克己来参悟正果。其实说戒绝人欲，哪里又有那么容易。便说大和尚要成佛成圣，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欲望。
毗那罗什本是苦行一派，对这和合双修，男欢女欲得修行之法虽早有所闻，却从未试过。他刚才一时不备，禅心失守，竟教无垢籍着一笑，在他坚毅如铁的心中破开一丝裂隙，种下一点人欲。这无垢谈笑用兵，制人于无形无相之间，这一身修为当真是可畏可怖。当时第一笑无垢大施密功，已经教他禅心失守。这一下二度再笑，更是破却毗那罗什心灵大防，直抵灵台三寸。总算他苦修经年，如今一下醒觉过来。虽则是“亡羊补牢”，说起来倒也不能算晚。这一下悬崖勒马，护劳了灵台三寸，心中暗暗叫了一声“侥幸”。其实他苦行经年，禅功不可谓不深。刚才是一时不查，才着了无垢的道儿。这一下醒觉过来，当即收束心神，进入无上妙境，将心底那一点缝隙修补的再无一点痕迹。
无垢自己弄的鬼，自己心里当然知道。他见到毗那罗什忽然警觉，也是暗暗佩服。心想这番僧倒也不是易与之辈，果然有些斤两。此人与我有大用，暂且还要加以笼络才好。当下伸手招了招，说：“你附耳过来，我来传你召唤天枢的不二法门。”他这一回不再施展密功，是以宝相庄严，又是一副不同的模样。佛菩萨有千面，这无垢禅师妙化无际，也是一时一样面目，教人莫测高深。毗那罗什见到无垢这时要传他不二法门，心中喜悦，自不待言。他连忙探过头去，无垢以手遮住口唇，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什么。毗那罗什听过了，当即把身子一俯，恭恭敬敬的说：“小僧受教了。”
无垢这时伸出手去，不知做了一个什么手势，那滴溜溜旋转的小球一下定在那里，瞬乎间便已消隐不见。小球那里甫一消失，毗那罗什这里即刻觉得耳边听着雪花悉悉索索飘落的声音，树枝被压折那一下的声音，甚至于松鼠跳到地上，小小的指爪践踏在厚厚的雪面上的微弱响动，都悉数无碍的灌进了耳朵里。两个人这时候都不说话，在那里侧着脑袋凝神静听。他们初时听着这些天底下的生命之音，其实也浑然没有所觉。只是方才万籁俱寂，生息全无。这一下又重行听到种种细微的响动，心内竟觉得说不出的动听。两个人听了一会，相顾一笑。无垢说：“好热闹。”毗那罗什叹了一口气，跟着感慨：“贫僧从来没有试过，原来天地间的声音，听在耳中竟是如斯美妙，便如大音雅律一般。”他此时这一番话说出口，倒是没有一点惺惺作态。刚才天枢现身之时，他只觉得天地间一片死寂，再无一点生机。这时候天枢一下隐身，世间万籁复现耳中，那一种勃勃生机，真是让他不由的觉得感慨系之。心绪起伏之际，一时竟是难以自已。
两个人又默默坐了一会，无垢望了望毗那罗什，说：“如今大和尚晓得召唤的法门，无时无刻不能召它出来相对，大和尚能有什么际遇缘法，全在大和尚一己之造化。”他口里说的那一个“它”，自然不是别的，就是那一个隐藏着天地至理的小小球儿。毗那罗什闻言，一下站起身来，双手合什，弯腰深深的施了一礼，说：‘禅师成全，小僧感激不尽。小僧回去日夜参详，倘有尺寸进益，自然要回来与禅师交流互证。小僧这便告辞，禅师叮嘱小僧做的事情，小僧自然谨记于心，须臾不敢或望。小僧掐指一算，近日宫中似已发生变故，或者不日将有结果。天色不早，小僧告辞了。“
毗那罗什一口气说了这么一串，此时若是有第三个人在场，听了只怕要如堕五里雾中，也也不知道无垢拜托他的，又是一件什么事情。他言中说到宫中已生变故，听着他的意思，竟像是知道宪宗遇刺这一件绝大的机密。无垢在那里垂首闭目，一副入定的模样。耳中听到毗那罗什告辞，也不睁眼，口气淡淡地说：”大和尚慢走，恕贫僧不送了。“毗那罗什念了一声佛，也不拖泥带水，潇潇洒洒拾阶而下，不多时听着足音杳杳，已是去的远了。
这时候就听见“吱“一声叫，梁上黄光一闪，先前那小狐狸已经扑了下来，正扑落到无垢的怀里。原来适才无垢与那毗那罗什面面相对，语中暗含机锋，在那里斗法的时候，这狐狸在一边蹲的气闷，不知何时已经蹿上了梁去。这会子眼见着那又黑又凶的番僧去了，这才一下扑将下来。无垢眼望着伏在他腿上小狐狸，眼中一副爱怜的神情，伸手去狐狸顶上绵密的毛发里来回摩挲。摸了一会，笑着说：”跟那大和尚罗唣了这半天，倒把你这个小宝贝儿给忘了。说着话伸手把狐狸抱了起来，望着他那个表情语气，跟这狐狸竟是亲密异常。无垢爱抚了一阵怀中狐狸，笑着问：“见到人了么？”
狐狸没有出声，却在那里点了点头。瞧着它那样儿，也不知道是真听懂了，还是凑巧点了头。无垢也不再问，伸手去狐狸颈项上一模，摸出一颗系着红绳的吊坠。这吊坠长有半指，宽约寸许。黑黝黝的望着质地似金非金，似玉非玉，仔细一看，却像是一块坚硬致密的石头。无垢把这块黑色石头取到手中，正要有所动作。目光却突然爆出两点寒星，用极为不屑的语气说：“飞蛾扑火，不自量力。”话音未落，就听见寺院墙外远远响起了一个中气充沛的声音，一个一个字的说：“贫道远自西昆仑而来，还请大师傅成全，拨冗一见。”无垢听见了，神色稍霁，晓得自己是料错了人。于是淡淡的回话：“佛道都是一家，既然来了，焉有不见的道理。仙长有请，小僧恭候了。”
三宝琉璃寺平日里都是白天热闹，一到了晚间闭了庙门，便影子也见不到一个。今天晚上也是奇怪，前脚来了个大兴善寺的密宗大和尚，后头更夸张，居然来了一个远从西昆仑来的道士。西昆仑相距长安城，这其间道路迢迢，山长水远，相距又何止万里。说话的道人赶了这么远的路，不用想也知道，自然也是冲着宝贝来的。这道人一直到了寺外，才被无垢察知行踪。他在那里逗弄狐狸，一时分了心，固然是原因之一。这道人手段了得，藏匿行迹的手段高明，只怕也是原因之次。那道人在雪地上立着，边上还跟着一个十二三岁少年。他听见无垢在里面应答，两只耳朵听声辩位，已经晓得无垢身在何处。当时单手握拳，口里轻喝一声“遁”。
只见着一阵青烟，雪地上一大一小两个人，便都已形影俱消。再下一刻一声轻响，竟已经站在了石塔之下。道人身子方自站定，右手食中二指一骈，在空中略画了画，又喝一声“起”，两个人也不见作势，飘飘摇摇便离地而起，转眼间便飘落在顶层的栏杆之内。两个人落在塔顶，一前一后进了室内，道士打了一个稽首，也不气，一掀衣裳下摆坐在了地上。那少年却不就坐，一步站到了道士身后，睁着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那里滴溜溜转着，净往无垢怀里的小狐狸瞧看。
无垢见那少年生的虎头虎脑，一时心里喜欢，面上粲然一笑，说：“喜欢吗？”少年人到底面皮薄，被无垢一句话问的脸上一热，赶紧把脸别转过去。过了一会，到底忍不住，又偷眼过来瞧。道士瞧在眼里，也是觉得尴尬，嗓子里干咳了一声。口里念了一声“无量天尊”。无垢微微一笑，说：“此子聪明灵慧，禀赋上佳；若是有上师指点，将来成就或者不可限量。”道人听了哈哈大笑，说：“大师瞧着这孩子也还入眼么？我便是当年瞧着他不错，这才将他收了做徒儿。”原来这道人是西昆仑一个野道士，无人知道他出身宗派，只知他身负一把玄铁为柄的牵丝拂尘，因此索性唤他做“铁帚道人”。日子久了，这“铁帚道人”名头越叫越响亮，本来的俗家名称连同道号倒没有人知道了。
这铁帚道人闲云野鹤一个，终日在西昆仑荒山幽谷之中往复来去，倒也逍遥自在。本来道家修真，自来讲究一个出世。他这一番所行，倒也暗合道家法旨。他闲来无事时就随处找个洞穴打坐练功，肚子饥时便掘灵芝，采野果为食。山中悠悠不知岁月之长，旁人看着他三四十年纪，满面红润，头上一头乌发，连一根杂色的也不得见。其实掐指算来，岁数已经年登耄耋之境。本来他一个人无牵无挂，或者就此独自逍遥一世。且不论成仙与否，总也落得个逍遥快活。谁知道天意早有安排，要他收了这么一个徒弟。原来这一天他正在一座洞内打坐，眼观鼻、鼻观心，将将要进入先天道境，突然便听见远处隐隐传来人喊虎啸之声。铁帚道人初时本来因着事不关己，欲待不理。只想人生一世，生死有命，哪里管得了那么许多。却不知怎得这一下心潮澎湃，气血翻覆，一口先天真气竟是不能聚拢。心下不由暗忖，难道是天意如是，却要我出手？
他这时凝神去听，只听得声音离此尚远，又听出人声惶恐，显然这一下与猛虎生死互博之际，一时便要有性命之忧。铁帚既起了相助之念，这一下便再也按捺不住，只怕迟则生变。于是当即口念灵诀，施展开那缩地成寸的功法，不旋踵间便到了声音来处。原来道家有这一门缩地成寸之术，虽说不能真个万里迢迢，瞬眼而至。可是念起灵诀，施展开来。十里二十里地间也是顷刻可至。只是这一门神通是早年道家先圣创制，用来在遇见大难之时瞬间远扬，逃脱灾劫之用。这一门道术施展起来最费精力。施展一回，十日八日内也不能再用第二回。若是强自使用，则不免就要精血枯竭，有性命之忧。铁帚道人这时候有心救人，只怕来得迟了，因此一下施展起来，果然片刻之间便到了地头。
两个人一时间都在那里坐着，各自想着心事。毗那罗什突然问：“禅师知道这宝贝的来历么？”无垢闻言，缓缓地摇了摇头，神情郑重地说：“小僧不知它究竟从何处来，但小僧确定知道，那并非这个世界的东西。它所来之除非在此处，而是在彼处。”毗那罗什低头望着地上，沉思了一会，说：“这彼处，又是怎样一处地方？”他口中是在发问，其实心内已经隐隐有了一个朦朦胧胧的觉悟。佛家向有“彼岸”之说。大智度论》卷十二说：“以生死为此岸，涅槃为彼岸。”《无量寿经》卷上又言：“一切善本皆度彼岸，悉获诸佛无量功德，知慧圣明，不可思议。”大和尚们世修行，所求的便是这舍却肉身皮囊，灵觉登临彼岸。这么一想，或者它来的那一处，便是彼岸了。
毗那罗什嘴里轻轻地念叨着，眼睛里的神色显着不知道多么复杂。里头既含着无限的憧憬，又含着些说不出的惆怅。他这一句感慨，像是也牵动了无垢的心绪。无垢也不知听没听见毗那罗什的话语，他用一双眸子凝注在毗那罗什的面上，停了一会，才说：“天外还有天，世界之外还有世界。”说完之后，顿了一顿，像是怕毗那罗什不能领会，又说：“彼处便是彼岸，彼岸便是彼处。二而一，一而二，，不过如是。”毗那罗什听见后头这一句，眉毛一挑，问：“禅师怎知彼处便是彼岸，听禅师的话，想也是没有亲身过往，眼里见证过那一处地方罢？”无垢听见毗那罗什置疑，也不急着分辨，语气淡淡地说：“是与不是，有什么分别？去过未去过，又有什么分别？”他这样一说，毗那罗什倒是没有话驳他了，坐在那里略想了一想，又不言声了。
毗那罗什听到无垢这样解释，其实倒也不是不能置信；两个人修行的虽不是一派，总也是佛家一脉。无垢话里那些佛家要义，不过都是些基本的东西，在毗那罗什看来倒也不是难以索解。其实佛经要义之中，多有关于多重世界之论述。譬如《大智度论》说：“百亿须弥山，百亿日月，名为三千大千世界。如是十方恒河沙三千大千世界。“一个世界便纳得有百亿须弥山，百亿日月。佛说一日月照四天下，覆六欲天、初禅天，为一“小世界”；一千个小世界覆一二禅天，为一“小千世界”；一千个小千世界覆一三禅天，为一“中千世界”；一千个中千世界覆一四禅天，为一“大千世界”。一大千世界中含有小、中、大三种“千世界”，是为“三千大千世界。“而这样的大千世界，何龚又有十方恒河沙数之多。由此可知世界之外又有世界，其实经卷之中早有定论，果然并非无垢妄语。
毗那罗什又在那里琢磨了一会，口里缓缓念叨：“‘从是西方过十万佛土，有世界名曰极乐。其土有佛，号阿弥陀’。只是不知千百亿万个世界的尽头，是不是有一方净土，净土世界里是否有阿弥陀佛？“他平常诵读经书，那些经义不过是文字上的东西，读在嘴里，未必印在心头；印在心头，也未必再翻进一层。往深处去想。其实千百年来一代代和尚读着这些经书文字，又有几人会往深一层去想。每每还不是以为，这是借着比喻来说明道理罢了。一直到毗那罗什今日目睹奇迹，心头震撼无以复加，才知道三千大千世界，原来大有可能真实存在，并不是嘴巴动动，说一说而已。他刚才诵念的那一段经文，是出自《阿弥陀经》，平日也是记的熟了。只是从来也没有潜心涵咏，真正去揣摩其中的意思。他这一会想到这一段经文，心中的看法已经大不相同。只想着佛菩萨神通广大，妙算无碍，原来早已经把一切看得通明透亮了。
无垢见毗那罗什又在那里喃喃自语，心中晓得他其实不是在问询自己，不过是在那里扪心自问罢了。因为毗那罗什自然晓得，这个问题的答案恐怕没有人能给的出来。在这个世界上，只恐怕并不曾有人抵达过彼岸，抵达到那一方净土世界。毗那罗什遥想着净土世界种种妙处，想着阿弥陀佛在彼岸大放光华，一个人正在那里痴痴呆呆，恍恍惚惚的，只听见无垢轻声叹着：“这也都是小僧心里一点妄念，徒自猜想罢了。不要说西方净土，就是咱们眼下这个大唐中土世界，咱们若想跳将出去，置身度外，实在也是茫无头绪。更不要说登临三千世界的尽头了。“
毗那罗什本来浑浑噩噩的，像丢了魂似的，听到无垢这样一说，他把腰杆一挺，两只眸子里一时目光大盛，在那里急急忙忙忙开口说：”然则方才你我所见诸般世界，却又何解？“他这一问，无垢又在那里摇了摇头。”那是天，天外有天，天外还有天。我们先后见着三重天，只是所见的不过都是些梦幻泡影，是“它”展示给我们看的虚像而已。你我这一身肉胎皮囊，若是真破了壁去，只怕早已骨肉成泥，化为齑粉了。“
无垢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看了看毗那罗什。见他专心致志望着自己，这才又说：”若是佛菩萨说的不差，咱们的头顶之上，便是真的有二十八重天。“原来佛教经义向有论述，说是人间之土分为四部，四部之上又有诸天。计有欲界天六层天、□□天十八层天、无□□天四层天。三下合计，是乃二十八重天。毗那罗什听到无垢这一番讲解，面上忽然现出一副坚毅的神色，说：“看来堪破万法的机缘，都在这小小的天机球内，我辈修行之人责无旁贷，总要参透了这里的奥秘，或者才能超度众生，摆脱这六道轮回之苦。他夜闯三宝琉璃寺，本是为了心底一点贪得之念。可是经过了这一番奇遇际合，心思竟像是已经大变，这一回话说的语气沉凝，竟是大有悲天悯人之意，倒不全然是为了逞一己之私欲了。
无垢听见了，轻轻叹着气说：“小僧与之厮守终岁，也不过得到一些皮毛。小僧自知单以一己之力，实在无能堪破天机。现在小僧早已没有秘宝自珍的心思，只盼着能汇集众人之智慧，群策群力，一起参详，或者能解开这个万古之谜团。”听他说话的意思，像是诚心要邀请毗那罗什一起参详。毗那罗什两个眸子目光灼灼地盯着无垢，说：“禅师肯把这天机小球借我把玩几日么？”无垢垂着眼帘，淡淡地说：“它本不是我的，又何来”借“之一说？天枢无往不至，无处不在。你若想着它时，它便在了。与贫僧也没有什么相干。”
无垢说着话，突然又莞尔一笑。毗那罗什心里暗想，这无垢禅师男生女相，笑的竟比女孩儿还要好看。脑子里在那里转着念头，就听见无垢又说：“此非天机，名曰天枢。”毗那罗什听得一头雾水，脱口说：“方才禅师说是天机，这会子怎么又是天枢了？”却见无垢凝目望着那在空中兀自旋转的小球，便像是新婚少妇望着自家的如意郎君一般，眉梢眼角盈盈的全是笑意。他眼望着这个与他爱恨痴缠，不知岁月之深长的宝贝儿。这许多年厮守下来，当真是“妾意如绵而郎心似铁”。他纵使眼中心底，就只得这一宝；而宝贝眼里，却未必有他。个中滋味，最是销魂，也只有身在其中之人，方能知晓。
无垢目光绵绵的望了一会，声音幽幽的说：“大者为机，小者为枢。它若是化身广大，包容无际之时，我便爱唤它作‘天机’，它若收身合掌之内，盈寸方圆之间，我便爱唤它做‘天枢’。我高兴唤它作甚么，便唤它作甚么，与别人也没有什么相干。“无垢前头还说这宝贝非为他一己之私藏，仿佛是乃天下人共有之器。这会子你再看他说话的语气神态，分明又是把这宝贝儿当作自家的爱物，须臾不能舍弃了。毗那罗什瞧见了，微微一笑，心想人性贪渎，本就是如此。你若是弃珍物如敝履，我倒要心里存疑，怀疑你另有谋划了。心中转着念头，面上丝毫也不露。微笑着说：”名字不过是个符号，叫鲜花也好，叫牛粪也好，本来也没甚么区别。“
无垢听见了，手掌轻轻一拍，笑着说：”大和尚睿智，便是这个道理。“他这刻宛然一笑，与先前那一笑又有不同。先前那一笑目光流转，瓠犀微露，当真是仪态万方。明艳之处望之如九天仙子，端丽之处望之又如南海观音菩萨；当真是教人目为之炫。这一回脑袋一歪，简简单单撇唇一笑，却是娇憨天真，另有一番味道。男人若是生了女相，有时未免阴柔有余，阳刚不足。就如舞台上的戏子，浓浓的化了妆，一笑起来就是一股子呛人的脂粉气。难得这无垢欣然一笑，却是一派率性天真，发乎于衷，一丝一毫也不让人觉着别扭。毗那罗什方才见他那一笑，已经觉得好看，这时目睹无垢又是一笑，一颗心里深深浅浅的，初时有些迷糊，继而突然醒觉。心忖这无垢是要破了我的禅心么？”
心中这么一凛，暗暗念了一声“我佛慈悲”，暗自收束心神，灵台方才恢复一片清明，无挂无碍起来。其实毗那罗什自幼修习密宗无上法门，里面便有一门“双修之法”。此法修炼时要阴阳和合，首要便在相互吸引。这一套法门，便有相互间增加吸引力的要诀。只是他多年苦行，向来不近女色。与这“双修大法”从来也不曾试过。天竺密宗本分为两支，一支为性力派，首倡男女交合，阴阳和谐。毗那罗什这一支却是苦行派，讲求戒绝一切人欲，以苦行克己来参悟正果。其实说戒绝人欲，哪里又有那么容易。便说大和尚要成佛成圣，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欲望。
毗那罗什本是苦行一派，对这和合双修，男欢女欲得修行之法虽早有所闻，却从未试过。他刚才一时不备，禅心失守，竟教无垢籍着一笑，在他坚毅如铁的心中破开一丝裂隙，种下一点人欲。这无垢谈笑用兵，制人于无形无相之间，这一身修为当真是可畏可怖。当时第一笑无垢大施密功，已经教他禅心失守。这一下二度再笑，更是破却毗那罗什心灵大防，直抵灵台三寸。总算他苦修经年，如今一下醒觉过来。虽则是“亡羊补牢”，说起来倒也不能算晚。这一下悬崖勒马，护劳了灵台三寸，心中暗暗叫了一声“侥幸”。其实他苦行经年，禅功不可谓不深。刚才是一时不查，才着了无垢的道儿。这一下醒觉过来，当即收束心神，进入无上妙境，将心底那一点缝隙修补的再无一点痕迹。
无垢自己弄的鬼，自己心里当然知道。他见到毗那罗什忽然警觉，也是暗暗佩服。心想这番僧倒也不是易与之辈，果然有些斤两。此人与我有大用，暂且还要加以笼络才好。当下伸手招了招，说：“你附耳过来，我来传你召唤天枢的不二法门。”他这一回不再施展密功，是以宝相庄严，又是一副不同的模样。佛菩萨有千面，这无垢禅师妙化无际，也是一时一样面目，教人莫测高深。毗那罗什见到无垢这时要传他不二法门，心中喜悦，自不待言。他连忙探过头去，无垢以手遮住口唇，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什么。毗那罗什听过了，当即把身子一俯，恭恭敬敬的说：“小僧受教了。”
无垢这时伸出手去，不知做了一个什么手势，那滴溜溜旋转的小球一下定在那里，瞬乎间便已消隐不见。小球那里甫一消失，毗那罗什这里即刻觉得耳边听着雪花悉悉索索飘落的声音，树枝被压折那一下的声音，甚至于松鼠跳到地上，小小的指爪践踏在厚厚的雪面上的微弱响动，都悉数无碍的灌进了耳朵里。两个人这时候都不说话，在那里侧着脑袋凝神静听。他们初时听着这些天底下的生命之音，其实也浑然没有所觉。只是方才万籁俱寂，生息全无。这一下又重行听到种种细微的响动，心内竟觉得说不出的动听。两个人听了一会，相顾一笑。无垢说：“好热闹。”毗那罗什叹了一口气，跟着感慨：“贫僧从来没有试过，原来天地间的声音，听在耳中竟是如斯美妙，便如大音雅律一般。”他此时这一番话说出口，倒是没有一点惺惺作态。刚才天枢现身之时，他只觉得天地间一片死寂，再无一点生机。这时候天枢一下隐身，世间万籁复现耳中，那一种勃勃生机，真是让他不由的觉得感慨系之。心绪起伏之际，一时竟是难以自已。
两个人又默默坐了一会，无垢望了望毗那罗什，说：“如今大和尚晓得召唤的法门，无时无刻不能召它出来相对，大和尚能有什么际遇缘法，全在大和尚一己之造化。”他口里说的那一个“它”，自然不是别的，就是那一个隐藏着天地至理的小小球儿。毗那罗什闻言，一下站起身来，双手合什，弯腰深深的施了一礼，说：‘禅师成全，小僧感激不尽。小僧回去日夜参详，倘有尺寸进益，自然要回来与禅师交流互证。小僧这便告辞，禅师叮嘱小僧做的事情，小僧自然谨记于心，须臾不敢或望。小僧掐指一算，近日宫中似已发生变故，或者不日将有结果。天色不早，小僧告辞了。“
毗那罗什一口气说了这么一串，此时若是有第三个人在场，听了只怕要如堕五里雾中，也也不知道无垢拜托他的，又是一件什么事情。他言中说到宫中已生变故，听着他的意思，竟像是知道宪宗遇刺这一件绝大的机密。无垢在那里垂首闭目，一副入定的模样。耳中听到毗那罗什告辞，也不睁眼，口气淡淡地说：”大和尚慢走，恕贫僧不送了。“毗那罗什念了一声佛，也不拖泥带水，潇潇洒洒拾阶而下，不多时听着足音杳杳，已是去的远了。
这时候就听见“吱“一声叫，梁上黄光一闪，先前那小狐狸已经扑了下来，正扑落到无垢的怀里。原来适才无垢与那毗那罗什面面相对，语中暗含机锋，在那里斗法的时候，这狐狸在一边蹲的气闷，不知何时已经蹿上了梁去。这会子眼见着那又黑又凶的番僧去了，这才一下扑将下来。无垢眼望着伏在他腿上小狐狸，眼中一副爱怜的神情，伸手去狐狸顶上绵密的毛发里来回摩挲。摸了一会，笑着说：”跟那大和尚罗唣了这半天，倒把你这个小宝贝儿给忘了。说着话伸手把狐狸抱了起来，望着他那个表情语气，跟这狐狸竟是亲密异常。无垢爱抚了一阵怀中狐狸，笑着问：“见到人了么？”
狐狸没有出声，却在那里点了点头。瞧着它那样儿，也不知道是真听懂了，还是凑巧点了头。无垢也不再问，伸手去狐狸颈项上一模，摸出一颗系着红绳的吊坠。这吊坠长有半指，宽约寸许。黑黝黝的望着质地似金非金，似玉非玉，仔细一看，却像是一块坚硬致密的石头。无垢把这块黑色石头取到手中，正要有所动作。目光却突然爆出两点寒星，用极为不屑的语气说：“飞蛾扑火，不自量力。”话音未落，就听见寺院墙外远远响起了一个中气充沛的声音，一个一个字的说：“贫道远自西昆仑而来，还请大师傅成全，拨冗一见。”无垢听见了，神色稍霁，晓得自己是料错了人。于是淡淡的回话：“佛道都是一家，既然来了，焉有不见的道理。仙长有请，小僧恭候了。”
三宝琉璃寺平日里都是白天热闹，一到了晚间闭了庙门，便影子也见不到一个。今天晚上也是奇怪，前脚来了个大兴善寺的密宗大和尚，后头更夸张，居然来了一个远从西昆仑来的道士。西昆仑相距长安城，这其间道路迢迢，山长水远，相距又何止万里。说话的道人赶了这么远的路，不用想也知道，自然也是冲着宝贝来的。这道人一直到了寺外，才被无垢察知行踪。他在那里逗弄狐狸，一时分了心，固然是原因之一。这道人手段了得，藏匿行迹的手段高明，只怕也是原因之次。那道人在雪地上立着，边上还跟着一个十二三岁少年。他听见无垢在里面应答，两只耳朵听声辩位，已经晓得无垢身在何处。当时单手握拳，口里轻喝一声“遁”。
只见着一阵青烟，雪地上一大一小两个人，便都已形影俱消。再下一刻一声轻响，竟已经站在了石塔之下。道人身子方自站定，右手食中二指一骈，在空中略画了画，又喝一声“起”，两个人也不见作势，飘飘摇摇便离地而起，转眼间便飘落在顶层的栏杆之内。两个人落在塔顶，一前一后进了室内，道士打了一个稽首，也不气，一掀衣裳下摆坐在了地上。那少年却不就坐，一步站到了道士身后，睁着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那里滴溜溜转着，净往无垢怀里的小狐狸瞧看。
无垢见那少年生的虎头虎脑，一时心里喜欢，面上粲然一笑，说：“喜欢吗？”少年人到底面皮薄，被无垢一句话问的脸上一热，赶紧把脸别转过去。过了一会，到底忍不住，又偷眼过来瞧。道士瞧在眼里，也是觉得尴尬，嗓子里干咳了一声。口里念了一声“无量天尊”。无垢微微一笑，说：“此子聪明灵慧，禀赋上佳；若是有上师指点，将来成就或者不可限量。”道人听了哈哈大笑，说：“大师瞧着这孩子也还入眼么？我便是当年瞧着他不错，这才将他收了做徒儿。”原来这道人是西昆仑一个野道士，无人知道他出身宗派，只知他身负一把玄铁为柄的牵丝拂尘，因此索性唤他做“铁帚道人”。日子久了，这“铁帚道人”名头越叫越响亮，本来的俗家名称连同道号倒没有人知道了。
这铁帚道人闲云野鹤一个，终日在西昆仑荒山幽谷之中往复来去，倒也逍遥自在。本来道家修真，自来讲究一个出世。他这一番所行，倒也暗合道家法旨。他闲来无事时就随处找个洞穴打坐练功，肚子饥时便掘灵芝，采野果为食。山中悠悠不知岁月之长，旁人看着他三四十年纪，满面红润，头上一头乌发，连一根杂色的也不得见。其实掐指算来，岁数已经年登耄耋之境。本来他一个人无牵无挂，或者就此独自逍遥一世。且不论成仙与否，总也落得个逍遥快活。谁知道天意早有安排，要他收了这么一个徒弟。原来这一天他正在一座洞内打坐，眼观鼻、鼻观心，将将要进入先天道境，突然便听见远处隐隐传来人喊虎啸之声。铁帚道人初时本来因着事不关己，欲待不理。只想人生一世，生死有命，哪里管得了那么许多。却不知怎得这一下心潮澎湃，气血翻覆，一口先天真气竟是不能聚拢。心下不由暗忖，难道是天意如是，却要我出手？
他这时凝神去听，只听得声音离此尚远，又听出人声惶恐，显然这一下与猛虎生死互博之际，一时便要有性命之忧。铁帚既起了相助之念，这一下便再也按捺不住，只怕迟则生变。于是当即口念灵诀，施展开那缩地成寸的功法，不旋踵间便到了声音来处。原来道家有这一门缩地成寸之术，虽说不能真个万里迢迢，瞬眼而至。可是念起灵诀，施展开来。十里二十里地间也是顷刻可至。只是这一门神通是早年道家先圣创制，用来在遇见大难之时瞬间远扬，逃脱灾劫之用。这一门道术施展起来最费精力。施展一回，十日八日内也不能再用第二回。若是强自使用，则不免就要精血枯竭，有性命之忧。铁帚道人这时候有心救人，只怕来得迟了，因此一下施展起来，果然片刻之间便到了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