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雾浓重,明思令站在一叶小舟之上,她穿着一袭单薄的白衣,黑发披散着。

    宁静如镜的湖面上,倒映出少女孤单的身影。她离岸边,已经越来越远了。

    那一抹明艳的雀蓝色,就立在岸边的碧桃树下,若非他银发的末梢有些许的浮动,那更像一副浅墨离愁的水彩画。

    男人的琥珀星瞳中,似乎凝聚了夜空中所有的星辰最美的瞬间。只是,不再有她的映影。

    “酆一量……”明思令只觉得心如刀绞,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她用力向他挥着手,声嘶力竭地喊:“我在这里,酆一量……我在这儿。”

    然而,少女用力嘶喊的声音,出口却嘤嘤如蚊,轻不可及。他自然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就那么冷清地看着与她背道而驰的方向,如同石像一般继续矗立。

    他也来越远,终于消失不见。她心里充满了惊惧与悲伤,啜泣着跪倒在小舟上。

    “酆一量!”明思令终于惊呼出声。

    她蓦然睁开双眸,发现自己正死死抓住一人衣袖,不肯松开。那人目光不善,充满了郁闷与嫌弃。

    “你这是做什么?老头儿就这一身衣衫了,再被你扯破,就要冻死了。真是……扫把星。”算命先生皱着眉,不高兴地看着自己被撕开口子的粗布袖子,用力扯回。

    明思令慌忙松手,眸光闪过一丝伤感:“怎么是你?”

    “不然是谁?你以为我想救你,一个姑娘家,把自己吃得死沉死沉的。拖你回来,差点儿要了我的老命。晦气,要不是那小崽子哭着求老头儿,哎……冤孽。”算命先生恶狠狠瞪了少女一眼,把手中的布巾扔到一旁,喋喋不休抱怨着。

    “姐姐,你醒了?”小孙女捧着一碗香喷喷的白粥,从外面走进来,欣喜地问。

    “我……怎么会在这里?”明思令从柴草堆里爬起来,摸索着身上干松的细布衣衫,疑惑地看着老人和小女娃。

    “废话,当然是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你拖回来的。衣服……她给你换的。白粥……她给你煮的。既然答应了救你,还拿了人家的钱,总不能让你死在大街上吧。”算命先生站起身来,他猛烈地咳嗽几声。

    “多谢老伯搭救,谢谢你,小妹妹。”明思令朝着小女孩感激一笑。

    “那个……爷爷,粥好了,你……你喂姐姐喝吧。”小女孩眨眨眼睛,看看老人。

    “凭什么,你让我喂她?不管!老头儿也一把年纪了,救她回来这女人就谢天谢地吧,难道还要我老人家伺候她?你也不许管她,让她自己喝,爱喝不喝。哼!”算命先生冷哼一声,站起身来。

    他冷着脸把粥碗从孙女手中夺过来,顿在明思令身畔。然后就拉着还想分辨的孙女,大步走到外面去。

    明思令郁闷地望着老人干瘦的身影离去,喃喃道:“这老头儿脾气可真古怪,难道我跟你有仇吗?”

    无奈的少女也觉得腹中饥饿难耐,她坐下来,香甜地喝着粥。

    算命先生和小孙女坐在外面的篝火旁,老人盯着插在木棍上的烤地瓜,喝着酒葫芦里的酒。

    “爷爷,你不要对姐姐那么凶巴巴的。”小孙女无奈地叹口气,小心翼翼翻烤着火上的食物。

    “你想挨揍了是吧?”老人哼了一声,没好气道。

    “老伯,你的脾气这么差,还会有人找你算命吗?莫不要都被你吓跑,那你可还有钱买酒呢。”明思令走进来,她还有些虚弱,但语气可并不客气。

    她缓缓走到篝火旁,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自顾自坐下来。

    她又舀了半碗粥,一勺一勺喝着,苍白脸颊上开始泛起健康的红润。

    “喂,拜托你给我们也剩些,真是的。”算命先生心疼地看着锅底。

    “哼,你喝的粥,还不是用老头儿算命的银子买来的。识不识字,神算子!只要算命准就好了。”他指指自己身后的幡子,不客气反驳。

    “老伯,看情形,你若算卦的生意好,也不会带着小孙女住在这破庙了吧?”明思令四下打量着能看见星星的屋顶,似笑非笑。

    “姐姐,我爷爷算卦真的很准。不信,你让他给你算算啊。算算姐姐的夫君,和姐姐的姻缘?”小女娃笑嘻嘻地,打量着两个人。

    “不用。”两人都异口同声道。

    他们互相挑衅看了看对方,明思令耸耸肩摇摇头:“我不信命,算也无用。更何况,咬人的狗不叫。这明晃晃打着神算子的招牌,实在让人……”

    “你才是狗!就你这多舛之命,还用算?”老人认真地上下打量着少女,不客气道:“一双招蜂引蝶的眼睛,还有歹毒克夫的嘴巴,你夫君够倒霉!早晚休了你,另娶他人。不然,活活被你气死咯!冤孽啊……”

    “你这老头儿,说话还真缺德。我夫君好端端的,你咒他干什么?”明思令有些生气,她眉心微蹙,把粥碗放在篝火旁。

    “你……有夫君吗?就是那个把你丢在一旁的小白脸?”老人嗤之以鼻,乘胜追击:“你还惦念着他,人家早抱着心上人寻欢作乐去了。不过也是,那个姑娘比你,可长得漂亮多了。若不是老头儿救你,你早就冻死在街头了。”

    明思令怒极反笑,她接过小女娃手中的木棍,手法娴熟地烧烤着番薯。不多时,食物的香气就弥漫在破庙里。小女娃咬着手指头,咽着口水,期盼着。

    “看来,你还真是拙劣的算命先生。谁说他是我夫君……难道没算出,他是我兄长,那个姑娘是我嫂子。罢了罢了。我劝老伯早早改行吧,继续算命怕会连累小孙女跟着你挨饿。都一把年纪了,再不讨人喜欢,当心孤苦伶仃。”她笑了笑,露出一点犀利牙尖。

    “牙尖舌利!”算命先生眸光一转,阴森森道:“姑娘,老头儿奉劝你,早点儿回家去。这一卦是送你的。南行之路,危险重重,九死一生,你有几条命都不够送。”

    “对啊,姐姐。还是赶紧回家吧。看得出,姐姐也惦念家中夫君。不如早些回去,也好阖家团圆,多好!”小孙女拉住明思令的衣袖,笑容可掬。

    “现在,还不行。”少女抚摸着小女娃发髻上的红辫绳,喃喃道:“姐姐还有事情没有做完呢。有的事是必须完成的。”

    “那姐姐,可思念家里的夫君?”小女娃继续追问。

    明思令愣了愣,她沉思了片刻,垂眸低声叹了口气:“自然,思念万千。”

    “可是,因为不告而别,有个人恐怕很生气。他若生气,对所有人来说都是糟糕的事。还是等他酒醒了,气消了,我再回去。”明思令想了想,调侃着:“小丫头,我跟你说不明白的。”

    “说得好听,还不是贪恋外面的花花世界,偷跑出来自己享受。女人啊,都是水性杨花。”

    老人一仰脖,从酒葫芦里灌了好几口酒,鄙视道:“不告而别的人,也好意思伤心,都是自找的。”

    “不是所有在乎,都会说出口来。也并非所有离别,都要有告别,告别就会舍不得。老伯,你就从未有过两难选择吗?”她不甘心反驳。

    “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他又灌了几口酒,嘟囔着:“老头儿说什么,你会在乎吗?姑娘不是早已选好,这天底下可没有后悔药可以吃的。一啄一饮,皆由前定。”

    他话音未落,酒葫芦已经被她劈手夺去,一扬脖连续灌了好几口。

    他阻拦不及,心疼不已:“我的酒,你这女人,怎么抢老头儿的酒?可还好意思!”

    “人孬,酒却不错。”明思令双颊晕红,醉眼惺忪称赞着:“我还帮你烤番薯了呢,就当酒钱吧。好久,没这么畅快地喝酒了。老伯虽毒舌刻薄,但与你聊天却让人心里舒服多了。”

    “若非是从此不会相见的陌生人,恐怕有的话憋在心里不会讲的。如此说来,与老伯相遇还真有缘。你骂我骂得狠,我心里却不那么纠结难过了。”她喝着酒,深深舒了口气。

    少女坐在草堆上,她帅气地扬起酒葫芦,一道琥珀酒液倾留而下,美好弧度的一线入喉,她喝得淋漓畅快。有飞溅出来的一滴两滴酒液,就从眼角悄悄落下,仿若眼泪一般。

    小女娃往往算命先生,眼神中似有乞求。后者转过眼眸,郁闷道:“还真是贱骨头,到处找骂才开心……喂,少喝点儿,给我留一口总行吧。谢天谢地了!”

    “你若不是老人家,我定会把你分岔的舌头揪出来,重新缝好。”明思令哼了一声,斜了一眼老人,低声讥哨着:“还好,某人不会变老,若他老了如你一般毒舌,还真是……噩梦。”

    “你!”算命先生气结,狠狠指着少女。

    她畅快大笑,一仰头竟然把葫芦里的酒喝了一干二净。

    “老伯,其实你人不坏,只不过嘴巴太恶毒。你煮的粥……也很好喝,谢谢了。”明思令摇晃摇晃葫芦,温声喃喃道:“世间惟有酒忘忧,酒况谁参透?酒解愁肠破僝僽。好一个……一醉解千愁。”

    她放下葫芦,小心拔下烤好的番薯,用自己手帕包了递给流口水的小女娃。

    她又扒下来一块,却找不到可以包番薯的东西,只得一顺手就扔向算命先生,然后赶紧把烫疼的手指放在耳朵上降温。

    看到后者猝不及防接了烤番薯,也被烫得在手中来回颠倒着,着实狼狈。少女哈哈大笑。

    她似乎疲惫了,就靠在柱子上,手中的酒葫芦骨碌碌滚到算命先生脚畔。他没有捡起,而是把番薯放在鼻息间,轻轻嗅闻着,若有所思。

    “爷爷……姐姐没事吧?”小孙女担忧地扯了扯明思令的衣袖。

    算命先生面无表情,冷冷道:“死不了。一壶莫愁,都被这死女人喝没了。真倒霉!”

    然后,他小心翼翼咬了一口已经流出橘红蜜液的番薯,嗅着那一缕甜香热气,有些出神了。

    翌日清晨,明思令醒来。她发现篝火已经熄灭,余温了了。不过,她身上搭了件粗布袍子。

    破庙里除了自己,便再无他人。周围干干净净的,仿佛从未有过别人一般。

    她狐疑地转了转身,并没有发现算命先生和他的小孙女,倒看见一枚青色纸鹤,忽悠忽悠飞到自己肩头上。

    然后,门外清浅声响,明思令警惕地抽出机械棍。不过,进来之人却是熟人,她一下子放松了警惕。

    “终于找到你了,阿令。”夜之醒率先推门而入,身后跟着明昭,以及白猫状态的六神和乌灵狼灵灵。

    “吓死我了,还好你没事。”明昭舒了口气,抱住明思令,差点儿喜极而泣。

    “你们怎么找到我的?”明思令望望他们身后,疑惑道:“只有你们两个?那尹婕妤和小翠呢,怎么不见她们主仆二人?”

    “你被皇城司的人掳走之后,阿醒哥哥就回来了。但我们找遍客栈,也没找到尹姑娘她们,也不知道她们是因为害怕先逃走了,还是也被皇城司的人抓走了。我和阿醒哥哥找了你一夜。”明昭担忧道。

    “不用担心我,你们看我不是好好的?”明昭展开双臂,得意洋洋转了一圈。

    “你怎么脱困的?”夜之醒有些诧异。

    “被好心人救了呗,你们也见过的,就是上次在芙蓉客栈见过的算命先生。这老头儿倒挺有意思的。救了我两次,可惜一大早就不见了。”明思令带着几分遗憾。

    “看来这岭南之地人心良善。若日后再有相见机会,咱们定要好好谢谢这老人家。”明昭笑着点点头。

    “但愿尹婕妤与小翠,也遇到了好心人相救。”明思令叹了口气,忧心忡忡。

    “别担心,我用法术制造了式鹤,让它们四处去寻人。还好找到了你。相信,很快尹姑娘她们也会有消息。不过,镇里是不能久留了,现在四处都张贴着咱们的画像,全城通缉。”夜之醒微微蹙眉。

    “你们每人被悬赏一千两白银啊。据说因为杀了人?!可咱们怎么就成了杀人犯呢?莫非有人栽赃陷害!”六神抖动着耳朵毛,狐疑道:“难不成,灭月门的坏蛋也到了沙绾镇?难道他们假扮成了皇城司的人!”

    “黄花鱼死了,有人看见他在芙蓉客栈,和我们争吵。如今,我们是最大的嫌疑人。”明思令接住一跃而来的灵灵,尽力抵挡着它热情的舔舐。

    “我看那些官差,倒不像假的。能够短短一日内,就调动附近的驻守边防,定要有官家手谕。那日在芙蓉客栈,他们见到你被黄花鱼纠缠,也曾想出手相助。”夜之醒思忖着,鸳鸯眼中波光粼粼。

    “既然如此,我们不如主动去见贺之洲吧。”明思令把热情的灵灵装进身后背包,认真道。

    “贺之洲?就是……挟持你的那个皇城司?你疯了,难道咱们要自投罗网不成?”六神吃惊地咬住猫爪子。

    “敌在暗处,我们在明。东躲西藏不是办法,还不如正大光明去解除自己的嫌疑。那个贺之洲虽然脾气古怪,但却也是讲道理的。不过,我们还是要留有后手。这样吧,阿醒你和小十继续寻找尹婕妤和小翠。我和六神去帮皇城司破案,说不定可以找到新的线索。”明思令紧了紧流苏背囊地的带子,眸光闪烁。

    “阿令,你一个人我们不放心。”明昭微微蹙眉,握住少女的小手。

    “我也不是一个人啊,让六神变成一个人就好了!菜花猫,你行不行?”她朝着正在舔爪子的六神眨眨右眼。

    “小爷又不叫不行,自然能行。”后者呲了呲牙,跃跃欲试。

    “好吧,阿令,我们随时保持联络,你自己小心。”夜之醒思忖片刻,从袖中取出几只青色纸鹤,递给明思令。

    少女接过,小心收好。她突然挽住明昭的胳膊,把对方拉到门口,低声嘱咐着:“小十,就看你的了。有的话,藏在心里会成毒,想问他什么,就尽情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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