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章

    一蓝袍之人从天而降,方丈之内月华笼盖,他是水一样的气质。上善若水,至柔至刚。柔之处,偏若雪夜围炉,长桥饮月,对坐听琴,素眉丹青;刚之处,偏若逐水踏浪,登峰折枝,翻手锁喉,负手削骨。七玄一出现,结界便已自动消除。看着他走来,“观夷衡”本能地便往后退,他一退,来人便站住了,一句“夷衡”出口,对面之人退得更加厉害,眼见他转身要跑,下意识去拦,手刚抬起,又放下了,情急之下又叫出一句“夷衡”。

    这次终于听到回答,熟悉的声音,极轻极稳,好似玩笑,“别急,交给我,马上回来。”

    心下一松,眼便笑了,像是长久的大石终于落了地:那人回来了。

    跑出一虚静里,漫无边际地四处胡闯,绕过长长的九转丹心廊,在一座四角飞檐的雪玉亭前,终于停下脚步:“观夷衡!我把话说在前头,七玄君救我一命,我用一万年自由还他,已是仁至义尽,你说过带我出来,还我自由,如今完成一件,还剩一件,我不问你究竟因何只剩了灵识,也不想知道,我只是一个小人物,没本事同你们相斗,只求你别缠着我,放我走。”

    “啧啧,你冷静,别激动,我放你走,我没说不放你走,你该是知道吧,七玄在你身上施了结界,除非他亲手解印,否则,你根本没办法逼出我的灵识,你给我一些时间,我会说服他,不管你信不信,这次,我是真的想帮你。”

    “夜阑?你是夜阑?”身后冒冒然出现一人,着白袍斗篷,及腰青丝从斗篷里露出一缕,手上还持一白□□箫,那箫朝上的一头刻着“白蝉”二字,另一头挂着两个银色铃铛,一双墨玉般的眼睛神采奕奕。

    对面人抬手往前伸着,他下意识便扶住了,抓住他的那一瞬间,白衣人笑弯了眉眼:“果真是你!我找了你一万年,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你说我是夜阑?你识得我?你是谁?”墨玉的眸子闪过一丝迷茫,眉头微蹙,“你不记得我了?连自己也不记得了?果真是破镜时出了问题。一万年前,你到银河来找我,恰逢神仙劫,混乱中你为躲避雷劫跑去人间与我失了通讯,我到处心急找你,可是,发出的‘言祭’没有一点回音,直到今日突然察觉你的灵息,便一路追着过来,没想到你竟在天界……”“可是,我没有一点记忆……”夜阑只觉迷茫,天知道他多想知道他到底是谁!长幽看了他少许,忽然把手中玉萧横在他面前,道:“把手伸过来。你会想到的。”夜阑看到这个人便出奇地相信他,他觉得他的话一定是真的。他反手握在玉箫上,和他手掌相距不过数许。很快,记忆如洪流,一道闸门打开,再也关不住。

    原来他是守木人,职责是看守扶桑树,名叫夜阑,而他是守河人,被任命看管银河,名叫武长幽。一万年前,夜阑因为修炼“言祭”时无意听到一人的回答,因此认识了武长幽。那一年,在银河之畔,夜阑第一次见到了武长幽。

    那是一个十分荒凉的地方,那里有一条一眼望不到头的长河,河边有一座小茅屋,屋中有一位女子,她紫萝头巾缠发,素色罗裙垂地,她的眼前是一个从未见过的水晶古琴,但比琴要大,琴弦也更多些,像是她的专属灵器,她的目光聚集在眼前的事情上,随着她指尖的轻挑慢捻,水晶灵光变幻,由灵光结合而成的水缎轻盈地从屋里飘出,像云中飞雪,雾里看花,被天边的彩云一照,染上了红的,黄的,绿的,紫的,各种颜色,落到那渺渺一隅的长河里去,使得那黄河,也变成彩云的颜色了。

    于是,他走过去一礼,问道:“姐姐可知长幽君在何处?我一路顺着言祭所指寻来,到这里便断了,该是在这附近的。”

    女子抬起头来,甚觉意外,想不到这里除了故人还有人来:“小仙君找的,怕是这里的守河人吧,我也只见过他一面,他从来不露面的。”

    夜阑挠了挠头,颇为伤脑筋,道:“那可麻烦了。”那女子见此,竟又问了一句:“敢问仙君名号,与守河人是何关系?我在此如许年,竟从未见有外人来的,也从未见长幽君现身,累仙君来此,怕是要无功而返了。”夜阑先是一礼道:“小仙名叫夜阑,多谢姐姐提醒,不过我相信,他会出现的。”回身走向那涛涛长河,胸有成竹地一笑,双手放在嘴边高声喊道:“长幽!我是夜阑!我来找你了!!!”

    这时候,银河结界中,一位满头银发的年轻人专心摆弄着手上什么东西,听到叫喊,心中大惊,起身起的匆忙,将身前桌案上的东西呼呼啦啦全扫了下来。来此一万年,第一次主动踏出银河结界,第一眼看到的,便是站在银河之畔的黑衣少年夜阑。

    夜阑只看到一位白衣银发的少年郎从一团亮光里走出,手中还拿着什么,一见了他,那东西便轻飘飘地落了下来,却是一个纸做的小玩意。六片叶子,看着并不是属于天界的东西。那人看见他,眨了眨琉璃般的眼睛,继而笑了,道:“夜阑?你是夜阑?没错了,你是夜阑!”

    白衣翩翩,犹如一只自由自在的仙鹤,踏云而来道:“夜阑!你来的正好!我得了一个好玩的玩意儿,便照着样子做了好多,你看!”

    手一指,从银河结界飞出好多纸荷叶来,五颜六色的没有一种颜色重复,在空中慢慢地飘落,飘撒在长河上,长幽抬手接下一朵,冲他笑:“你看着我!我能让它飞得很高很高!飞过这条银河去!”说着掌心上翻,叫了声:“白蝉!出!”转眼,一根玉白色洞箫便躺在他掌心之上,朝上的一头刻着“白蝉”二字,另一头挂着两个银色的铃铛。他把纸荷叶往上一抛,紧跟着把玉箫放在嘴边吹出一段调子来,那纸荷叶便跟着调子稳稳当当地飞了起来。夜阑注意到,调子的音律便是操纵纸荷叶飞行方向的,这是一首是非常柔和的调子,起承转合并无激烈,听起来有一点“小桥流水人家”的意思。当一首曲子结束,那纸荷叶果真再看不到了,它果真飘到了银河的那一头去。

    夜阑从未见过这样的纸荷叶,也从未见过这样的玩法,他只觉得这个游戏有趣极了!眼里闪着光芒道:“这是从哪得来的?我从未见过!”

    长幽回头往不远处的小茅屋里一瞥,挠了挠脑袋:“织女姐姐放在河里的,被我拿了,做了好多一样的出来!来!你也试试!我来教你!”

    夜阑忙地摆手,道:“不行!我可不会!我一向最弄不懂这些风雅的东西,看见笛子就头痛!不过,有一件事我倒是可以做!瞧我的!”夜阑转了个身侧身而立,手臂向下,手掌张开,叫了句:“扶桑剑!出!”少时,一柄雪刃长剑落入他手中,贴近剑柄处刻着“扶桑”二字,而剑柄上挂着一片半个掌心大小的椭圆形绿叶,却是翠玉做成。他手执长剑,食指和无名指并拢从剑柄一路扫下,到了尽头,忽然眼神一变,霸道之气尽现,起手势一出,扶桑剑乱舞,剑锋所至,剑气而起,灵光流闪。那满地的纸荷叶尽数飞起,在他们上空盘旋,不散不乱,从容有序,竟铺成了一片荷叶大伞!

    长幽见此一惊,目光接触已心领神会。他继续一丝不乱吹笛,只是笛声愈加绵长有力,慢慢地,上空的纸荷叶三三两两脱离阵型,顺着他的笛声飘向银河里去。一眼望过去,像是一支结伴而行的浩浩荡荡的大队,目标一致,一同飞向银河彼岸,他们永远无法到达的另一边。

    当所有的纸荷叶飘在银河上空远去,夜阑和长幽并肩而立,遥望着它们自在而行,彼此的眼里充满希冀。这时候,屋中女子忽然走出门来来到他们身边,见到眼前画面深为动容。这纸荷叶是牛郎教她做的,她自从来到这里,便只做了那么一次,便再不能做了。想不到纸荷叶还能再找到知音,她如此庆幸,它能被这孩子得了。一只纸荷叶便换来他们如此的欢喜,女子不禁莞尔:你们的心愿也不过这一片纸荷叶吧!把袖子一挥,从上空卷起一片荷叶来,她接了拿在手里端详,良久,终于把它悠悠地放飞,看着它一直飞向远方,她所有的希望和祈盼也跟着它飞向远方:牛郎,你过得可好?现在又变成了什么样子?我每日数着日子等你,你到底何时会来?”

    注意到她,两人会心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相逢何必曾相识!夜阑望了那荷叶盛宴许久,忽然道:“长幽!我们过招吧!”长幽望进他的眼里,点头一笑,道:“好。”于是,在这银河之畔,他们一人持洞箫,一人持长剑,你来我往,见招拆招。贴身交错之时,一黑一白融于一色,身形移动之处灵光映照飞舞闪烁。二人打至酣畅,忽闻一阵之音,碎冰碰壁当啷作响,时而妩媚婉转,时而大气雍容,时而朝霞彩云,时而梅子青葱。他们身后是漫天五颜六色的荷叶心愿,所有的话,都被藏在这荷叶里,带到了遥远的天边去,等待实现他们的愿望……而愿望所出便在这两个少年身上。

    长幽和夜阑,一个是银河守护者,一个是扶桑神木使者,长幽本是银河之中的一滴泡沫,吸收银河灵气化形,而夜阑则是扶桑神木上的一株灵枝,二人修为短浅位卑,职责便是看守银河与扶桑树,未接帝令,不得出方圆半步。

    天界之所以最是光鲜耀眼,不是因为它最好,而是因为它最“讲规矩”,在这里,一字一言,一举一动,上下有序,境界有别,身份之差更显举足轻重,从里到外只讲“天道法则”,以“天法”为立身之本,一旦有过,管你是谁,下手绝不留情。只是在如此方圆之中,最与天界格格不入的便是昆仑山一隅。

    始神七君的传说自来为六界足足称道,有的说他们其实是天地之初最原始的神,只是因大道不同,后来便不甚亲近,甚至断了关联;有的说,其实天地之初,六界不分,而如今天地之局,皆出始神七君之手;还有的说,始神七君向来避世不出,独居昆仑山一隅,虽昆仑山与天界毗邻,但仙界众仙家也很是难得一见,而他们每次出现,无不是集万众瞩目为一身,所有人都在仰望他们的光辉。

    夜阑偶尔从飞过的花叶飞鸟口中,听到始神七君的传闻,心里便想着,原来天地间,还有这么一些人,可以不受天地束缚,他想,他可能有朝一日,也见上一见?

    身为看守人,有些事情他注定不能做,也不可做,漫长的日子,一日一日地重复着,没有希望,没有休止,安静又冰冷,可怕的孤寂。他以为,他的一生便是这样了,直到另一个人的出现。他在无意中结识长幽,知道他和他一样,一直都是一个人,他的内心突然涌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想法:他想要见他,见见这样一个和他一样孤独的人,一样孤独的灵魂,于是,他便来了。

    在银河之畔,在漫天飞舞的纸荷叶中,他如愿以偿见到了他,和他想象中的一样,仿佛是相遇了很久的人,不需要太多的言语,那个人总能看得懂他,第一时间说出他心里的想法,冥冥中的相遇,冥冥中注定的知己,他觉得,人生到此无憾了!

    所以,当神仙劫来时,天雷毫不留情地打在他的身上,他依然无怨无悔,心甘情愿。可他没想到,长幽为了护着他,替他挡下一道天雷,因为他,长幽失去了一双眼睛。他终是为了任性,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一场大梦初醒,眼前之人,竟还是他。

    忍住眼里的滚烫,夜阑上前一步离得他更近了,“长幽,我想起来了,你是我的朋友,我们曾经约定,一起破境,离开脚下那一寸天地,到无限精彩的人间去游历,如今我终于成功破镜,我们可以实现我们的约定了!”

    长幽墨玉一般的瞳孔里不见一丝波动,明明笑着,却没有觉得他很开心,反倒充满了无尽的悲伤,夜阑慌了,手足无措:“长幽,你别哭呀,我都没哭,你哭什么?我们可以去人间了,一起去,你不高兴么?”

    被他抓着肩膀,长幽使劲摇头:“我没哭,我很高兴,可是夜阑,我们不能一起去了,你还没发现么?我去不了了,去不了了……”

    这时,他才有心注意别处,也才发现长幽身上有了明显的变化,眉头一皱,目不转睛看着他:“长幽,为何你的灵息变了?你怎么了?”

    被他的一问惊了一惊,长幽突然把他的双手拂了开去,侧了身子,有心回避他:“对不起,我没能躲过那一场天雷劫,破不了境,去不了人间了。”

    仿若晴天霹雳,脑中电闪雷鸣:“没躲过是什么意思?去不了是什么意思?你不是好好的在这儿吗?为何不能去?为何去不了?”

    嘴角紧紧泯着,嘴唇几番开开合合,终于慢慢道出:“如今我修的是阎罗,再也修不了言灵了,天地法明曰:入不正道者不得再入正道,你要我如何去,又怎能去?”

    夜阑经历大喜,又遭遇大悲,一时恍惚:“怎会如此?怎么会如此?我好不容易回来?你却又要走,我日日盼,夜夜盼,努力了这么久,好不容易就能实现愿望,你却告诉我,你去不了……”

    一把抓住他,指甲都要掐进骨头里:“长幽,我们去求天君,让他法外开恩,让你留在这里,你不是守河人么?怎能擅离职守,我们去求他,说不定,说不定可以的……”

    说着说着,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天庭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在这里规矩大过天,更别提这是天地之法,其中有明文曰:六界并存,仙神为尊,互不侵犯,各自为立。既入了鬼道,断没有停留在天庭的道理,可是,他怎能甘心?只差一步,只差那么一步……

    一句大胆之言几乎脱口而出,可是长幽却快了他那么一步:“你方才回来,我本不想在今日说这些的,可是你这个人,一回来便提起此事,如今,便是想留,也不能留了。我是从死魂海私闯上来的,死魂海通天鬼两界,乃其分界之处,多亏了它,我才能这么快找到你,其实,走了也便走了,只觉得若不与你交代一声,总归不好,如今看你平安,我也放心了,你好好的,我这便走了……”

    夜阑见他要走,本能地一抓,嘴边的话便溜了出来:“长幽,我跟你……”

    “夜阑你还不懂?!”劈口被他截下:“我的眼睛已经好了,眼睛的色泽变了,连头发也变成了正常的。你看,修了阎罗也没什么不好,其他不说,瞎子却不用做了,多好,我……挺高兴的。”

    手上慢慢松了开来,夜阑眼里的光看的人心里发疼,道:“你很高兴?是啊,能看得见当然高兴,我……我也替你高兴。”

    长幽转过身来最后一次看他,笑得轻松自在,道:“夜阑,我走了。”下一刻绝然回头。“长幽!你看得见我真的高兴,你也好好的。”

    一万年前,初见便是灾难的开头,一万年后,再见便是离别的开始,他们的命运,难道真的从开始就已经注定,到死也不可逆转?

    夜阑久久伫立在原地,风吹过了一阵又一阵,最终笑出了眼泪:“夷衡君,我怕是到死也无法喜欢上这天庭,活着,不喜欢,死了,也不会喜欢。”一声笑意极轻极浅,在空中飘飘荡荡:“哈,这么巧,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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