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元年的腊月,大明朝发生了很多很多的事情。

    比如在京城之外,李东阳被剥夺了一切哀荣,李家也被驱逐到了云南,豪门衰败,凄凉如斯。

    岂止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简直是落了一地鸡毛……一个家族衰败,可不会这么简单结束。他们欺压的那些人,曾经的仇人,依附他们的奴才,每一个人都在尽力表演,趁机告发,反噬主人,侵夺财产,归结起来,只有四个字:世态炎凉!

    而在另一边,一位老臣也去世了,那就是阳明公的老父,王华王老大人。

    老人家很坚强,他想撑过冬天,最起码跟着儿子,在一起好好过个年……奈何老爷子身体太衰弱了,年前接连的几次降温,钱塘江甚至下了雪,老爷子没有实现目标,匆匆离去。

    听说王华去世,整个东南都惊动了,匆匆赶来吊丧的人,络绎不绝。有人是王华的好友,但更多的则是心学门下,当然,也包括许多被阳明公威名吸引,想要趁机巴结的势利之徒。

    但不管怎么样,能来这么多人,和李家的衰败放在一起,似乎告诉所有人……时代不同了。

    王阳明不但是文武全才,更是当世鸿儒,心学祖师,再加上天子宠臣的身份,种种光环加身,让他的地位非比寻常。

    俨然在野的宰相,若是能得到阳明公的一句赞许,立刻就要名扬天下,飞黄腾达,因此很多人都视此为终南捷径。

    “我不会再去京城了。”

    这是阳明公对待门下弟子的宣言,让大家意外的表态……

    “先生,您老人家正在盛年,虽然老大人离去,可您也不能意志消沉,更不能置苍生百姓于不顾啊!”

    面对弟子们的急切,阳明公微微一笑,“我没有那么大本事,天下苍生,这四个字是落在每一个人身上。朝廷要清丈田亩,这一把刀是砍在了士人的头上,你我师徒,也在其中啊!”

    阳明公呵呵笑道:“你们能告诉我,若是朝廷清丈,你们会作何打算?”王阳明笑眯眯看着弟子们,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心。

    “我想听真话。”

    这些王门弟子互相看了看,面对阳明公洞穿一切的目光,他们又如何能撒谎……有人羞愧地低下头,有人情不自禁握紧了拳头。

    “弟子惭愧,未能明晓心学真义,还请师父指点?”

    阳明公哑然一笑,“师父能指点你们什么?这就是人的心性啊!天生便是如此,谁人能够逆天?”

    “为师在京之时,结识一小友,从他那里,为师以为心学未必完善,应该再补上一门学问。”

    “是什么?”

    “功利!”

    阳明公含笑,说出了让门人惊叹的两个字……先生这是疯了吗?千百年来除了杨朱,还有哪个人敢公然宣扬功利啊?难不成心学教化,要让人变成追逐名利的小人?这还是他们笃信的心学吗?

    “尔等或许不解,为师只要你们想清楚为何以津贴取代优免,能有人赞同,有人反对……若只是清丈,就天下汹汹,无人赞同。”

    “若要成事,不修行功利二字能行吗?”

    ……

    或许连王岳也想不到,阳明公居然在晚年彻彻底底,改变了心学的走向,片面强调心的作用,心学不免流于释教的“一切唯心造”,跟真正的入世儒学大相径庭,南辕北辙。

    身为祖师爷,如果不能彻底修正心学的弊病,力挽狂澜,那么后辈徒子徒孙,必然会越来越偏离心学本意。

    阳明公早在京城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他这次返回南方,就是一心讲学,培养人才,从源头上壮大变法一派。

    他已经老了,该把位置和机会留给年轻人。

    入阁拜相虽好,却不是王某之愿。

    我就在江南看着,看着那些年轻人,能给自己带来多少的惊喜……

    “诸位,天冷路滑,你们可一定要小心,千万别溜脚了。”王岳耐心提醒,跟在他后面的那些勋贵,尤其是三大国公,更是怒目而视。

    大冷的天,姓王的根本是折腾人。

    王岳却浑然不顾他们的幽怨,反而笑呵呵道:“瞧啊,漫山遍野,白雪皑皑,雪地上还有脚印,多好的风光!”

    这帮人脸更黑了,只有风,刺骨的风,哪来的光,你丫的别信口开河行不?

    此刻年老的英国公张仑黑着脸,气喘吁吁道:“王大人,年关将近,我们都是家大业大,事务繁忙,爬一段也就是了,有事说事,没事我们可要回去了!”

    说着,他竟然停下了脚步。

    见有人带头,其他勋贵也纷纷停下了脚步,怒视着王岳。

    王岳看了看张仑,笑道:“我听说第一代英国公是张辅张老将军……当年他领兵平定安南,深入酷热之地,平定贼寇,不辞劳苦。你是……”

    张仑哼道:“我是他老人家的嫡孙!”

    王岳笑道:“如此看来,孙儿远不如祖父啊!”

    “王岳!”张仑怒喝:“老夫的家事,岂是你这个小辈能随便议论的!老夫告诉你,别以为仗着天子宠幸,就可以为所欲为。不把我们这些人放在眼里。我等乃是世袭罔替的爵位,与国同休,岂是你这等后辈晚生能比拟的?”

    “对!我们祖上为了大明开国立下赫赫战功,出生入死,没有我们,哪有今天的大明朝?你敢随意欺辱勋贵,就是在小觑大明朝!”

    几十个人,纷纷指责王岳,大声痛骂。

    尤其是成国公朱辅,大口喘息,晃着肥硕的身躯,声音略显结巴,责备道:“王岳,你可以指点老夫,但是凭着你,还不能指指……点点!”

    “对!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跟我们指指点点的!”

    王岳嘴角上翘,微微一笑,“说得真好,你们既然不愿意被指指点点,那你们就睁开眼睛,好好瞧瞧,瞧瞧脚下的路,是谁清扫出来的!”

    这些人一阵迟愣,定国公徐光祚首先看到了,就在不远处半山腰,观景台上,有一大帮人正在蹲着,每个人给发了一个窝窝头。

    凉如冰,硬如石。

    可是到了这些人手里,却成了宝贝,他们小心翼翼,大口大口吃着,仿佛什么山珍海味。

    徐延德眼睛尖儿,他看到了好几个人竟然光着脑袋!

    是和尚!

    这帮勋贵也顾不上疲劳,大步流星,走了几十步,赶了过来。

    听到脚步声,有一个光头看了眼,连忙低下头,身躯向后退,想要躲进人群。可问题是众目睽睽之下,他往哪里躲啊?

    这不是僧慧师父吗?

    英国公张仑几步跑过来,痴痴看着,去年的时候,这位还去他们府上**,尤其是张仑的孙子,还是这位给起的名字。

    “大师,你,你怎么落到这步了?”

    僧慧无奈抬头,冲着张仑苦笑,“原来是国公爷,小僧有礼了,小僧还有事情要做,请国公爷自便。”

    说着,僧慧把脑袋深埋,不敢多说一个字,和其他僧人纷纷站起,扫帚换成了锹镐和铁钎。

    崔士林提着一根牛皮鞭子,对他们大声呵斥道:“快走,都给我挖矿去……每人挖不够五百斤,晚上就饿肚子吧!”

    这帮僧人连忙小跑着前进,生怕落到后面。

    张仑都看傻了。这里面不光是僧慧,还有法严,慧戒……还有好几个人,全都是大名鼎鼎的高僧,出入王公府邸,谁不把他们当成座上宾。

    “崔士林!你,你怎么敢?”

    崔士林翻了翻眼皮,两手一摊道:“我有什么办法,这可都是太后送过来的劳力。”

    “太后?怎么会?太后仁慈,怎么会干这种事情?你,你们在亵渎太后圣名!”张仑急了。

    这时候王岳笑着走过来,抱着肩膀道:“在这里只有劳力,没有什么高僧大师,也没有什么世袭罔替的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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