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得再怎么委婉,众人也清楚,李从珂与石敬瑭,就是那种“得加钱”的“好兄弟”。端明殿学士李崧退下后,找到自己的同事吕琦,咨询道:“我们深受皇上的大恩,现在石敬瑭谋反在即,我们岂能如路人一般袖手旁观?你比我聪明,可有什么好办法?”

    吕琦道:“我想过,河东如果要谋反的话,他们现有的实力不足,必然会联络契丹作为外援。我听说契丹的述律太后是不赞同南侵的,自李赞华投奔我国以来,多次派人来请求和亲,之所以和议一直没有达成,是因为我们还扣压着他们的将领,就是定州之战中被俘虏的涅里衮、查剌等人。而今,如果把契丹将领放回去,再每年送他们十几万贯的礼金,契丹一定愿意与我们和好,缔结盟约。这样的话,石敬瑭就算想谋反,也拉不到外援,必然孤掌难鸣。”

    李崧大喜道:“我的想法正好和你一样,只是这个计划需要不少钱,那些归三司管,我们应该再征求一下张相的意见。”张相就是身兼判三司的吏部尚书同平章事张延朗。张延朗原为后梁的郓州粮料使,李嗣源奇袭郓州后,欣赏他在理财方面的才华,便

    将他收为幕僚,后逐步高升,直至宰相,是个长期从事财政工作的技术官僚。

    张延朗这些日子正为契丹新一拨南侵开始后,石敬瑭、赵德钧等人请领的军费开支深感头痛。听到李崧、吕琦的计划,张延朗非常欣喜,表示:“如果你们的计划成功,与契丹和解停战,那不但可以牵制河东,现在高昂的边防开支,也可以削减十分之九!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只要皇上同意,所需钱粮的事包在老夫身上!”

    得到张延朗的保证后,李崧、吕琦密报李从珂,李从珂也觉得这个办法不错,便命二人起草给契丹的国书。次日晚上,轮到另一个枢密直学士薛文遇当值。李从珂就将李崧、吕琦的主意告诉他,征求他的看法。

    薛文遇是李从珂在凤翔起兵时,最早响应他的陇州防御使相里金派来联络的判官,之后便留在李从珂身边充当谋士。若论与李从珂以往的交情,薛文遇与李崧、吕琦相比都是晚辈。但薛文遇想挤走两位前辈,以便自己往上爬,于是他在听过两位前辈的计划后,当即表示强烈反对!

    薛文遇道:“陛下以堂堂天子之尊,却屈身去讨好蛮夷,难道不觉得羞耻吗?而且胡人都是贪得无厌的,如果他们借口和好,请求迎娶公主,我们如何拒绝?以前汉成帝送昭君出塞,不但自己追悔莫及,而且,陛下知道后人怎么看待此事吗?”

    接着,薛文遇声情并茂地背诵了一首名为《和蕃》的唐诗: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岂能将玉貌,便拟静胡尘。地下千年骨,谁为辅佐臣?他然后指出,汉朝与匈奴和亲,留给后世的,都是奇耻大辱!是辅臣失职!陛下难道能效法他们吗?

    李从珂只是个没有什么文化的一介武夫,又不能准确判断局势的缺点暴露无遗,当即说道:“哎呀,要不是有爱卿提醒,我几乎犯了大错!”

    第二天一早,李从珂紧急召见了李崧、吕琦,辟头盖脸就是一顿怒斥:“你们是通晓古今的文化人,难道不该辅佐君王创建太平之世?为什么给朕出那些蠢主意!朕只有一个年幼的女儿,身上的奶味都还没退,你们就想把她抛弃到大漠之外?还有,将国家用来恩养将士的钱,拿去讨好胡人,你们安得什么心!”

    他一上来便是诛心之论,身为人臣,李崧、吕琦除连连叩头认错了,别无办法。好在李从珂还记得当年吕琦为营救自己出的力,命赐给两人两杯酒之后,不再论罪。但两人提出的伐交之策也就此作废,再没人敢提。

    此时,在河东的石敬瑭虽然一直在努力扩军备叛,但究竟要不要发动叛乱,他还没有做出最后决定。虽然李从珂想对自己下手,已是不争的事实,但想干的事,不代表必然去干,就像自己也想造反当皇帝,但却迟迟下不定决心一样。毕竟双方都有让对方付出难以承受的惨痛代价。举大事有可能成功,更有可能失败!那么为规避风险,相互妥协,互不侵犯对方的利益底线,应该也是可以接受的。

    可是李从珂愿不愿意妥协呢?石敬瑭决定对朝廷再作一次试探,看看他们之间那鲜明亮眼的塑料兄弟情还能不能维持下去。于是,石敬瑭上表,用非常诚挚的口气提出:河东因为靠近契丹,军务十分繁重,而自己身体不好,实在难以担当如此重任!希望朝廷能够体恤自己的困难,解除自己河东节度使,与北面马步军都总管的职务,另换个相对清闲的藩镇任职,以便养病。

    李从珂接到上表,与众谋士商议如何处理此事。伐交之策被驳回的李崧、吕琦都认为:现在国库空虚,国力有限,军心又不稳,根本没有做好应对大规模叛乱的准备。因此对于石敬瑭这样的高危人物,只能安抚,千万不能动他的蛋糕!即使这蛋糕是他自己装模作样主动献出来的。

    其实按照李从珂的本心,他是很想答应石敬瑭的请求,早点扫除这枚不知何时会爆的地雷。如果仅仅是李崧、吕琦反对,可能不会动摇他的想法,毕竟这两位大臣不久前因为与契丹和解的“蠢主意”,刚刚受到过他的严厉批评。但是,此时身居两枢密使之一的房暠,看法也与李崧、吕琦相同,并提醒李从珂:千万不能相信石敬瑭的诚信,一旦接受他的请求则大乱立至!

    这个房暠,是李从珂在担任河中节度使时收入幕下的心腹,虽然已经身居枢密高位,但他的日常作风与郭崇韬、安重诲、朱弘昭等张扬的前辈们截然不同。房暠是个最怕得罪人的人,遇事多不言,把事务都交给喜欢揽权,且更得宠信的副使刘延朗去做决定。如果连这样一个好好先生,都一反常态地据理力争

    ,是不是证明这件事真的做不得?李从珂陷入沉思,犹豫不决。

    五日二日夜,轮到李崧与薛文遇到中兴殿当值,但那天碰巧李崧有事请假,只有薛文遇一人在。心事重重的李从珂见到很对自己心思的薛文遇,自然又提起了石敬瑭请辞兵权的事,问薛文遇有何看法。

    薛文遇心喜:又一个突出自己,排挤前辈的良机到了!他深吸一口气,对李从珂道:“陛下听过一个谚语吗?‘当道筑室,三年不成’(在大路旁盖房子,因为听过路人七嘴八舌的议论,不断改变方案,使房子总也建不起来)。关于河东的事,还得靠陛下宸躬独断!群臣多为自己身家打算,有几个能不避嫌疑,尽心做事的?”

    通过将前辈们黑了遍,自己那个能“不避嫌疑,尽心做事”的“忠臣”也就呼之欲出了。李从珂再问道:“那你怎么看?”

    已看穿李从珂想法的薛文遇慷慨激昂起来,套用了一段西汉晁错曾经说过的话:“据臣观之,石敬瑭的反叛已成定局。调动他,他要反;不调动他,他同样要反!差别只不过是时间的早晚罢了。与其等他准备充分后造反,掀起大祸,不如咱们先下手,让他早反,祸患还小些。”

    李从珂听罢,也激动起来,终于遇到知音,欣喜溢于言表:“年初有个术士对朕说,今年能得到一位贤辅,有经天纬地之才,可助朕安定天下!现在看来,他说的贤辅肯定就是爱卿了!爱卿所言,句句说到朕的心里,我决定了,成败就在此一举!”

    五月三日,李从珂批准石敬瑭移镇的诏书下发,房暠、李崧、吕琦等人皆大惊失色,他们预见到又一次大乱将至,但已经没有能力阻止了。

    在太原,石敬瑭送出那份自请解除兵权的上表后,对于朝廷会如何答复,心中是有所预感的。于是他也抓紧时间,预先给部下们做一做思想工作。

    一天,石敬瑭与几个心腹闲聊,从容地说道:“昨晚上我做了个怪梦,梦里好像回到了好多年前还住在洛阳的时候,我与当今天子在路相遇,天子请我去他的旧居,我再三推辞,但架不住天子的热情相邀,还是去了。到旧居后,我下马入内,西向而坐,正要叙叙旧,却见天子已乘车而去,把我留在居所内。你们给我解一下:这个梦,究竟预示了什么呢?”

    什么意思?天子将他的居所让给你还能是什么意思?座间至少有两个心腹已经心领神会,只是时机未到,暂时没有挑明。其中一位看上去威武异常,是个“目精多白”的紫面大汉。他就是当初在卫州帮石敬瑭杀光李从厚侍卫的河东都押牙刘知远。刘知远为沙陀部旧人,年纪稍长便加入李嗣源的亲军,参与征战。在梁晋德胜会战期间,刘知远曾在战场救过石敬瑭一命,之后便被石敬瑭收为亲卫队长,担当手下第一号打手,极得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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