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陵西南古国地,黄沙漫道,分明要入夏时,依然无减缓迹象,朝堂里有同镇南大将军白负己很是不对付的文臣,万万不会放弃大好时机,奈何担忧齐相近些年来同白负己很是交好,眼见要接替过章家家主位的章维鹿,亦不晓得到底持何等意向,虽屡有试探,可惜这对父子皆是稳当,从来不表露甚心意,故而使得不少擅见风使舵,望风而倒的齐陵众臣谨慎起来,不敢明面上头同这位白负己较劲,只得暗地里传扬些不利言语,指望有朝一日墙倒楼塌,益于从中取利。

    其中大多的说辞,皆是指责白负己身为镇南大将军,为提防南路颐章虎视,兴修过多壁垒坚城,劳民伤财,更是不知节俭,朝堂当中每载用于举国兵马耗费与钱粮人手,自打从白负己走马上任过后,竟能增长五成上下,繁冗开支已是危及齐陵府库,劳民伤财,怨声载道而遭上苍怪罪,使得西南古国旧地黄沙经久不退,统兵本事,实在称不上高明二字。

    而但凡是能位列人臣中的武官,却皆知晓白负己的本事,仅东路北路两地戎守边关的兵马,从白负己不惜耗费无数钱财人力修筑坚城御守画檐山过后,北路东路两地,反而是出人意料松弛下来,在眼下太平年月征役而来兵卒连年减少的时日,齐陵北路东路守边军卒数目,不减反增,骤然解去两地守边兵卒不足的隐患

    ,反观南路画檐山一带,除兵力折损需填补些许之外,从不讨要兵卒。

    一计既出,使得齐陵解去燃眉之急,遥想当初天下未曾太平的年月,即使颐章未曾调集重兵北伐齐陵,后者依然如鲠在喉,哪怕是到盟约立下,亦是不敢掉以轻心,每年近乎四五成兵力都需派遣往南境,用以提防颐章依据画檐山险骤然发难。但经过白负己捋顺整顿,筑城起垒过后,就再无需过于忧心南境,相反只需顾及北路临壤的上齐,东路接连的紫昊夏松等地,虽钱财耗费庞大,依然不失为上策。

    身为朝堂内外武官中权势最盛的镇南大将军,白负己却历来不替自身讨取甚功名,饶是心血耗费无数,在南境布置下如此一步大棋,上表奏疏或是前往京城面圣时节,一向不表功,大抵皆是为帐下精兵良将讨取些封赏,仅此二三载间,虽明面无战事,诸如十营凿等地暗战试探却从未消停,因此常有兵卒屡屡身死,屡屡建功,皆被白负己一一记下,战死兵卒有家室老小者可得颇为丰厚抚银用以维持生计,不曾身死而有勋在身者,求取个军中官职升迁俸禄增长。因此纵使是朝堂里依然有人存心坏白负己名声,军中声望依然甚高。

    但西南古国里的风沙,的的确确是势头一日大过一日,起先依然不乏铤而走险者,到现如今,已是人踪全无,鸟迹尽灭,不得不让出这

    么片浩大地域,留与风沙肆虐。

    零星三两骑行至高处,马匹铃响,滚滚风沙自足下过,然而凭此山高低,依然不能尽数躲过风沙,肆虐漫天,飞沙走石遮人眼目,分明齐陵南境晴朗,偏偏避开此地。

    “就这般风沙尘土,还是有零星人打算从此地过,难说究竟抱有何等念头,寻常武夫踏入此地,都不见得能生还,何况是江湖商队,要钱不要命的主顾,不晓得如何规劝。”

    北堂奉最是晓得自家将军心思,除却偶然间无事闲扯外,但凡遇事,后者历来就不愿无故开口,而每逢开口时节不是有要事相商,就是心念有变,此事估计就算是朝堂里最是看不惯白负己的文臣,或是嫉贤妒能的武官,都不晓得白负己有这等自己都不见得知晓的习惯。眼下驻足停留开口,必是心性有变,难得心领神会要说两句讨欢喜的奉承话,到头伸手摘盔,抓抓脑门,依然没挤出什么话来。

    “将军可听过戏班唱曲?”

    许久无言,难得跟随白负己外出的阎寺关开口,端坐马上舒肩展背,却不曾摘盔,衣甲齐整,顺势眯眼手搭眉鬓向黄沙里望去。

    白负己疑惑瞧过眼一旁的阎寺关,很是纳闷,后者从来少有提起踏入军中之前所经大小事,来历倒是干净,听闻早年间还曾在名声不算甚大的戏班里头,做过摸爬滚打的武行营生,但却从不曾听阎寺关主动说起过,如

    今突兀提及,登时就勾起心思,接连催促阎寺关讲来,向来同阎寺关不对付的北堂奉,都难得不曾扭过脸去,同样瞅着阎寺关。

    自从继任齐陵镇南大将军,到如今年月奔涌不算短暂,白负己还是头回如此觉得浑身舒泰自如,无需遮掩住胸中纷繁杂乱顾忌,更是少有能好生歇息的空隙,虽说是十营凿一地依然不能掉以轻心,不过无需时时挂念颐章以画檐山险长驱直入,自然生出些闲趣。

    阎寺关开口总是简略至极,哪怕是说起早先事,依然不曾多添口舌,如同是将多余皮肉剔去,只余浑身主骨,平平淡淡讲起,只耗费两三盏茶汤的功夫,就将采仙滩里那处戏班中事尽数道来,直说到程镜冬与莫芸二人终得安宁,自个儿投军入了齐陵军中,方才戛然而止。

    “谁人活着可都不易,西路三国相比别地尚算在富庶,尤其皇城里灯火不熄,取乐豪掷通宵达旦,富贵公子差遣仆从掌灯夜游,然而依然有无数人忧愁生计,不见得能得饱食,更莫说江湖里这些位粗通拳脚,却全然不能凭拳脚开宗立帮的寻常人,因此铤而走险者甚多,若是孤身一人,一人得保暖即可,但那些位有家室者,上有年迈者常抱病体,下有儿女需成材,如此这般想来,足能杀人的风沙未必就是世间可怖,家徒四壁衣食有忧,才算凄苦骇人。”

    古国遗址百丈风沙里,有

    人朝高处眺望过一眼,默默点头,而后继续钻入风沙最为嚣狂之处,而高处的白负己连同身边的北堂奉阎寺关,并未瞧见风沙里有人踪迹。

    此人打扮全然不像是常年在齐陵西南古国处走动的江湖人,衣摆缀满碎玉金丝,双袖衬蚌珠点翠,长髯碧发,分明身在凶顽风沙里,并不眯起双目,更未曾同寻常人走动时跌跌撞撞,而是行走时节如履平地,闲游似在整座古国遗迹里头来回走动,似乎迟迟没找寻到心仪之物,于是坐到处已然同风沙一色的残垣处暂且歇脚,随即蹙起双眉,在额头处点了两指,自嘲笑过两声。

    昔年倒是记得有这么处风水奇异的地界所在,不过总还是距如今年月过远,再要回想起来,却不晓得要等到何年何月。

    到底是年岁增长,记性忒差,旧事总觉近在咫尺,而新事总觉恍如隔世。

    大泉湖岸,长髯碧发打扮奇异的男子身形瞬息稳固,并指朝湖心点去。

    浪起千堆雪,八百里大泉湖一分为二。

    漠城城主府外街巷里,有说书的老先生正眉飞色舞讲一段新书,往常无非是天下兵马豪杰大侠,而这新说的两段,所讲却并非是豪杰侠客,反而是那等在人间最是不起眼的行路马夫,说路途之中见山花烂漫,说前路阻断时节柳暗花明,沿山溪行路见过村落里鹅追鸡犬,顺高川处得见采竹仙家。

    城中乐意听老先生说书者本就

    不少,更何况漠城里头已显夏时光景,纳凉解烦者极多,纷纷都是去往老先生说书地乘凉,常有在井口当中镇好瓜果往来,最是能慰藉连日辛苦。可正是待到老先生讲到兴头时,无端将话头一顿,清清嗓来拍过声惊堂木,道了句下回分解,旋即掉头离去,全然不顾身后人挽留,到无人处身形电转,瞬息踏入城主府内。

    苍翠蒲团旁,长髯碧发的男子已是安稳盘膝坐下,见老者身形凭空浮现,微微点头,已然算是见礼。

    数枚玉蒲灵宝镇压之下,为人破除,自然是非同小可之事,而待到老者打量那模样稀奇的男子时,后者面容很是温和,似乎破除放眼整座天下都无多少的灵宝,于自身而言,不是一件值得多言的大事。

    “钦水镇一位平平无奇守祠人,前来见过当世的天下第一,闻名不如见面,气魄着实令人钦佩。”

    老先生同样收起方才肃然神情,盘膝坐下,冲这男子摆摆手,“一介山野臭说书的,哪敢妄称天下第一?怕是兄台找错人喽,咱们既不相识也无交情,老官我亦只是个替人看守道场的,如此客气作甚。”

    水君亦不气恼,更不会信眼前人这番唬弄痴儿的言语,抬起两指,在老者聚精会神打量下,对准身旁一枚蒲团,运指点下。

    本该裂隙遍布的漠城上空一角,骤然平复下来,长天淡然。

    “早些年头学过点伎俩,见这灵宝有缺,于心不忍,卖弄一二。”

    老头迟疑了半晌,起身行礼。

    行礼前老头只是个在茶馆酒肆外头说书取宠的老先生,行礼之后,就是坐镇漠城无数年月的聂长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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