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杨阜身在山门里浑身都觉不自在,也说不出个所以,到底是否是林适自从近乎胡搅蛮缠似追到山门中后,无一日安宁,总要搅扰杨阜好梦清修,将那等即便不是修行人都略知一二的问题积攒的极足,一股脑问出的缘故。只要是杨阜尚在山门里,都要频频上前追问,本来杨阜温吞性情都遭这好容易踏入修行的丑文人激得时常动起肝火,可念在相识时日不短,且怎么说来都是半个好友,大多时节都要强压心头怒意指点林适,脾气好像也一日不如一日,前两日还顶撞过俞婆婆两嘴,后者却仍是悉心照料,使得杨阜心头总不落忍,惴惴不安当面致歉,才算是略微扫去郁气。

    好像这趟回山之后,俞婆婆越发慈祥,即使前阵子杨阜心性不定,照旧不曾起过甚争执,即使是杨阜自己常常恼火,俞婆婆也照旧把山门中事事打理得妥善,连本该在深冬时有些萎靡的各类草药药材,亦是受精心打理而不露颓相。

    毒尊匆匆离山,想来亦是杨阜近来顿感烦闷的缘由,不晓得是因那位南公山上的吴大剑仙曾亲手斩去自己一对髌骨,还是因先前听过些事关南公山上众徒的消息???,知晓山中已然有自个儿追赶不得的高手,总归是每逢提及南公山中人,杨阜都是好大不乐意,甚至隐隐觉察出心思有所变转,只得凭静修堪堪压下那阵来由很是古怪的郁火,却不想经年累月之下,反而越发根深蒂固,郁火来得更为势不可阻,差半步就要化为心疾,由此毒尊离山时言说是去见南公山吴霜,更引得杨阜眉头终日紧锁。

    大概这些年进境虽不慢,细想之下却还是有愧师门,毒尊乃是一时天下风光无两的人物,诛杀五绝之一取而代之,而后又是大摇大摆舍弃五绝席位,而至今也不曾受五绝中人刁难,这般本事饶是南漓上八家平日里畏惧极了毒尊的手段,近些年照旧时常有人携礼拜山,而这些遭拒之门外无可奈何吃羹的来访之人,无人背后不是站着南漓上下八家中的一家,然若非是故交,毒尊皆不允其踏入山门半步,乃至稍有僭越之人,即使不伤性命,多半亦要强行打落一截境界,损伤数载苦修。而纵使如此,毒尊威势名声在南漓上下八家里,不仅无丝毫低落,因其锋芒愈盛,反而来访之人愈发多将起来,连那等名震江湖的正负八家家主,都需恭敬在外等候毒尊点头,才可近山门几步。

    师父的本事愈高名声愈响,做徒弟的反倒是更为艰难,起码杨阜自认,自己断然不是那等凭师门名声在外作威作福的性情,更何况凭毒尊一贯性情,杨阜修为不济算不得大事,但倘若杨阜要借师门名声替自己谋求些好处,恐怕被扫出山外或清理门户,就已是板上钉钉的实事。

    但从归山之后,杨阜所想,皆是在潭水侧引层雷退敌的那位同辈人,便是那位南公山最小的徒弟,当日雷霆滚动威加四方,几近毁去一身修为连同身家性命。

    杨阜从来都是个惜命的性情,不论是昨日多饮两壶酒,还是今日难得修成过一门毒术,那等豪气狂喜心境之下仔细想来,好像自己都当真做不来那云仲的举动,甚至无论如何想来这人打算以弱击强,越境对敌的行径都荒谬绝伦,可经多方打听,好像这等事放在这人身上,又不算什么荒唐事。单是南漓境内土楼,杨阜就跑过不下十几趟,耗费好大价钱,若是毒尊从来不过问银钱去向,山门当中亦是银钱囤积无数,恐怕要打听一位在江湖里尚未有多大名声的二境,寻常宗门,断然花费不起如此多的银钱。

    数载前初入江湖,凭剑术与白鸿宗师对剑而不落下风,而后者弟子夏景奕近来在中州江湖,已是剑锋初绽,而凭土楼中人的说法,倒退数载前,那位云仲本就是以一对二,连如今声名鹊起的夏景奕,同当年师父一并动手,亦不过勉强逼平。

    更有边关钟台古刹周遭行剑举动,几近身死递出道至锋锐的剑气生生开数位立身三四境高手攻伐,替钟台古刹中老僧腾出喘息空隙胜负势转,遭人疑有山鱬藏匿的子阴山亦有云仲踪迹,更曾在损毁玉楼处留下数道纵横交错能断山岳拦大江的剑痕,亦有丹田炸碎罡气余留,见其威势似是丹田里藏纳的虚丹炸开浑身内气,近乎无半点生还可能,即使侥幸活命,丹田崩碎再造,其苦楚照旧非人可承。

    土楼向来都是守规矩的所在,而最大的规矩便是银钱是否足,一分银钱就有一分的消息,十分银钱就有十分的买卖,如杨阜这般在土楼主楼都露过脸的金贵来客,此地主楼特地挑来位身段面容皆是上佳的女楼主,而杨阜当真给足了价钱,连???南公山那位名不见经传的四徒陈年旧事都挖将出来,更是翻找过各地土楼所记的大小事,仅用几日功夫就使得云仲所行之事多半可摆在桌案之上。

    “一番追本逐根,却是使得你云仲得了好大的便宜,土楼当代十人里夏景奕合该牢牢占住第十,被你小子挤将出去,反而稳稳坐住第五,却也不晓得那位传闻当中心眼极小的夏景奕,过后若是得知此事,多半想要取你性命争回面皮。”

    “可那又关我甚事,这江湖当代十人说到底也不过是土楼凭手头消息凑出的一份噱头,如若少年一代尽数露面,这当代十人,又算哪门子高绝之辈。”杨阜使双手撑起头颅,摸摸身侧那头犹如雪团似的狸奴,悠然走到药园附近,同始终将身形隐匿在影下的几人缓缓点头,头也不回朝山下走去。

    经毒尊出手降伏的七位大元世家里的猿奴,其中尤以那位瞎子天资最为出众,修的乃是不同于世间修行道的法门神通,最擅偏转他人手段,而东西左右四人擅攻,四人合为一处所递出的拳掌之重,同境之人触之即伤,至于那位很是有些柔声细语的中年男子与缺耳的老者,一个是长于算计阴诡功夫,一个则是神念五感上佳,大有逆风探百丈顺风知千里的架势,七猿奴经毒尊种药于窍穴,养蛊在手足经过后,当初旧伤已然痊愈,却依旧不敢回大元,反是留在毒尊山门当中受门中差使,即使是东西左右四人向来性情愚直,倒也晓得大元已无容身之地,只得老实受毒尊调遣,最不济也可有长久自在,反而比仍是猿奴时更像身处世间。

    “七猿奴到眼下也不曾正经出过山门,正巧我有事迟迟未办,早先时候听说几位愿为师尊解烦,而今撇去猿奴名头也不好再加上个奴字,倒不如唤作解烦丁最好,恰好我近来有烦忧不得解,可愿相助?”

    从何时起杨阜就始终面皮带笑,看向这七位猿奴时,笑意更是浓郁,两眼皆眯成缝隙,话里话外,皆无多少喝令意味,相反叫人如沐春风,借着南漓深冬时依旧如薄春似日光,朝七人问道。

    七人齐齐抱拳行礼,东西左右都不曾有丝毫犹豫,尽是朝眉眼开怀的年轻人低头施礼。下山时林适察觉出动静,连忙截住杨阜,还是要上前问个究竟,更不知为何一向乐意在山门中清修的杨阜又要无端出门,可这次杨阜却是不曾多加解释,只言说是有心结未借,要是再拖延下去没准就要生出个走火入魔的凄凉下场,所以这回虽然还是出去同人打架过招,未必要分生死,得了输赢,方能安下心来。

    说话时候杨阜留意到远处俞婆婆神情,即使早知后者将方才话语和召集猿奴的举动看在眼里,但老妪依旧没上前阻拦,而是局促挥挥右手,勉强露出些笑意,似乎是知晓自个儿没有阻拦的道理,更没有阻拦的身份本事。

    可杨阜本来挂在脸上或真或假的笑意,瞬息间消退得无影无踪,转身出山门。

    林适乃是个时而憨傻时而精明的读书人,察言观色再不在行,亦是知晓杨阜方才举动很是无理,疑惑挠挠鬓发旋即就走到俞婆婆近前,恭恭敬敬行礼,替杨阜说起不少好话,哪怕是平日里言辞相当严实,眼下急于修行灵台混沌,该说与不该说的言语尽数道来。说杨阜这人在自己看来是个好人???,回山以后总觉得自己堕了毒尊的山门名头,配不上当毒尊弟子,总要时常念想那位叫云仲的同辈人,虽是笑骂轻看居多,但凭自己察言观色的能耐,分明是有些艳羡妒意。又说起两人饮酒时候,杨阜总是要在酒酣耳热时念叨几句,言说这些年来辛苦不易好像也只能同俞婆婆说,师尊无那等兴致和闲暇,山中又无岁月,无非是借酒水一并顺下黄连苦水落到肚里,许多时候还真希望自个儿儿时能记清双亲长什么模样,也不至于这般没着没落,成天见谁都是挂笑,却偏偏不知有甚可高兴的事。

    不过要是瞧见将自己遗弃到外头的爹娘,没准还真笑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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