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接连两日,邢邬峡都未曾早起,整睡到临近正午时分,才撑起身子行至堂前,面色不甚好看,灰败惨淡,已然可说成是形容枯槁,更兼两眼无神,才走到堂前就已觉浑身不甚舒坦,略微觉得头晕目眩,如是跌坐似坐到太师椅上,无精打采望眼前片刻不停飞雪,知道很久过后才缓过,可神情还是相当难看。

    「现如今我才相信,古时候那些位累死的大员,不是无稽之谈,」从内堂之中晃出身形的荀公子无声无息坐下,伸出只手掌来平摊到邢邬峡面前,眼神示意,见后者并无举动,撇嘴道,「久病成医,早先时候跟我家先生学过些掐脉的本事,京城里头的郎中繁忙,早就差人去请,眼下还未上门,暂且我先替你过过手,没准也能看出点端倪隐疾,怎还信不过我?」

    邢邬峡这些时日可谓是极忙碌,早出晚归,近乎将周遭邻里与朝中有名有性官员尽数拜访一趟,冬时日出极晚,日落极早,于是每每邢邬峡出门,皆是披星戴月,早猜到凭自身如今的岁数,大概吃不住这番折腾,可还真没想到报应来得如此之快,这几日奔走忙碌按说应当是饭量增长,不过却每每仅是浅尝过两口就觉腹中饱胀,力出愈多,食寐愈稀,直到先才病灶已初显,才觉察出不对来,亦不曾拧着荀公子言语来,抬左手手心朝上,将手腕递到荀公子掌中,沉沉叹气。

    「想着要多做些事,奈何还真是比不得当初,年富力强时,我也是沾枕即安眠,餐餐大肚的体魄,没想到如今食少寐浅,越发不济事。」

    照往常而言,问脉时节不应当对谈才是,生怕是手头脉象有误,但荀元拓却未遵照这等讲究,五指扣住邢邬峡手腕,嘴上仍是没闲着,听闻此言哼哼两声,「算了吧,就凭邢老哥的年纪,尚有人一载之间喜添数子,甭成天暮气沉沉觉得自己没多少日子可活,虽是医术上头学艺不精,但还是能猜出大概来的,近来费神过多精气神始终绷着,难免要受些反噬,搁我都未必能顶得住,待到郎中来时开两副药方,踏踏实实歇息几日,估计就能调养回来,忧心个甚。」

    邢邬峡当然知晓荀元拓说的是甚,两眼一翻无奈乐道,「你说呢?遇刺一事闹得京城都不安宁,如若是不曾将脚步站稳,过后还不知道要有多少重难关手段在后头等着,哪能不急。」

    不过说这话的时候,邢邬峡不曾去看荀公子,而是眉眼微低。

    「行医的手段我不精,但尤其擅看人眼神,」披上身厚重衣裳的荀元拓手掌冰凉,竟是比邢邬峡还要冷凉些,撤回手去,随口道来,「在我看来,邢老哥眼中有一桩错事,犹如眼中钉扎在眼中,可怎么都拔除不得,所以如今目光有些疑惑,而那件错事,却并不是邢老哥做的,自然也就无需自责,冤有头债有主,往后因果,当然要那犯错之人去背,何必挂在心上。」

    多日以来尤其是遇刺事发过后,邢邬峡越发早出晚归,连饭食都不曾在府上用过,亦不晓得是心中有愧还是不知当以何面目去见这位荀公子,故而宁可整日在外冒风雪四处奔走拜访,极损心力,如今身子骨欠佳才是不得已未曾外出,停留在府上。连骊况王甫柝几人都很是狐疑,这位最早跟随荀公子回京的主簿,究竟为何如此拼命,换成是骊况或王甫柝三人去办此事,多半做多半月走访个两三家,就觉人困马乏,像邢邬峡这等豁出性命奔走劳损心力心神的,真不多见。可即便是能瞒过剩余几人,又如何能瞒得过荀元拓,只是从来不加提点,任由邢邬峡四处奔走,做过许多事之后,今日才不轻不重点到此事,终究不曾点明。

    「公子办事,定然是有公子的道理,如若是不曾忘却当初抱负心念,纵使天下人皆看不过眼,又能如何。」

    荀元拓一笑,未曾作答。

    晌午过后,骤雪势微,荀公子吩咐人备马,却是不曾叫家丁前来,

    而是令那两位侍女前来备马,府邸周遭甲士眼见荀公子打算出门,执意跟随,却被后者三言两语劝住,很是得意朝王甫柝三人比划几下,多半是说这三位的武艺信得过,无需几位耗心跟随,这才是径直走出门外,将马鞭暂且搁下,帮两位备马极生疏的侍女将马匹安抚妥当,很是细心指点过其中要诀,说下回仍要这两人备马,要还是如此番这般生疏,可就有些说不过去,如何都要领来些责罚。面皮明艳略有些丰腴的女子很是有些心头忐忑,举止自然也就有些谦卑,听闻要领责罚,举止则更是有些谨小慎微,但那位清秀些的侍女听闻此言,眉眼流转一瞬,并未动声色。

    已然煎药服下一碗的邢邬峡最先上马,瞧着荀公子对两位侍女相当上心,当下就有些了然,此等事在京城当中算不得不寻常,哪怕是大才亦不例外,风流儒雅向来都不相违,故而也只觉得好笑,同样很是佩服这位公子理当说是玲珑八面,身在苏台县时做派举止,与身在京城当中迥异,入乡随俗一事上,比起旁人都要高出好大一截,如何都不能称是坏事。.五

    但荀元拓是何等人,只需瞥过蛛丝马迹就知晓邢邬峡心头所想,驾马缓缓出城的时节两骑同行,顺带就同邢邬峡说起。

    「邢老哥所想有些疏漏,在下尽管不存说教的心思,但还是要略微讨要点清白,可别将我想成那等要占侍女便宜的浪荡登徒子,虽说是常称在下公子,不过谁都晓得在这皇城当中,青柴荀家弃脉里的小公子,当不起这两字。」

    这座府邸连同其中物件,皆是那位丑狈大员孙福禄所留,荀元拓亦不过是添置了零星可数的新物件,可唯独那两位侍女从来不曾在此府之中,而是亲自经由天子差遣中官,挑选出这么两位来,虽说是将话说在前头,两人身份来路皆是相当干净,可荀元拓又何尝信过旁人一面之词,虽经不久前试探,两人大抵是的确不算是谁人暗子,出于安稳起见,最好还是将表面功夫做足,起码打草惊蛇举动,少做为妙,最好这两侍女身后之人如何期盼,就令他如愿,使得其心头始终觉得这位初来乍到的荀公子,步步举动尽在算计当中,一来可少惹是非,二来待到顺藤之日,动如雷霆,断难反制。

    此番荀公子要去的地界不远,只需走出京城去往近郊,距离孙福禄新居相当近,邢邬峡饮罢汤药过后也觉浑身略微舒坦些,理所当然觉得荀元拓不过是想去拜访那位丑狈二品,也好趁闲暇时节好生商议些大小事,总归不是坏事,更何况王甫柝三人神情冷淡,时常朝四周张望,多半是能护住荀公子性命,总无需提心吊胆过多,何况其实本就无那般大的危局险境,当下也就放下心来。

    但出城过后,荀公子在前带路,走得却并非是去往孙福禄住处的官道,而是从离了城门之后,就令王甫柝三人盯住周遭有无人迹,从无边灌木当中走罕有人踪的小道,而后快马加鞭,瞬息之间远离京城,不消一阵功夫,已然狂奔十余里,直到处不过十余户的小村当中,翻身下马,压根不愿解释。

    小村极小,且隐于深林灌木,地角很是偏僻,所以即使是离京城并不远,如非是京城当中的老人,多半亦不晓得京城外十几里,还有这么一处村落,只可惜瞧来的时节,很是有些惨不忍睹。

    四处破败院墙,茅屋十有五塌,为飞雪所压盖,此地好像全然不到十余户人家,离去许多,唯有三两家像是尚有人居,不过皆是门户紧闭。

    荀公子未曾贸然上前叩门询问,而是在村中转悠一阵,望向村落正中央极为残旧的小庙,似是有人影晃动,于是迈步进庙。

    庙中有位老妪,有位很是年轻的姑娘。

    老妪跪坐蒲团上头,口中止不住念叨,朝眼前泥塑佛像叩头敬拜,一旁的女子面皮生得顾盼生姿,全然不似是这等破败村落中的女子。

    「敢

    问此村落当中,有无富贵人家?」

    仍旧叩头的老妪不曾有动作,只是身旁搀扶老妪的女子回身,很是责怪地将荀公子拽出庙来,上下打量一番,「你这人好不知礼数,庙中有人焚香叩首时最忌有人搅扰,算是对佛陀不尊,瞧架势你乃是富贵公子,怎连这点讲究都不知晓?」

    可是荀公子并未搭理眼前人,而是死死盯住庙中叩头的那位老妇人,眼眶通红浑身颤抖,从哆哆嗦嗦摸出一枚物件,放在狐疑女子手中,指指那位相隔不过十几步的老妇人,掉头快步离去,好像生怕自己多留片刻。

    女子望着那锦衣公子跌跌撞撞背影,将手头物件从绸缎当中拿出,才晓得是件看起来像是片片碎裂,而后粘合起来的瓷瓶。

    这么多年来无论去到何处,荀元拓都一直把这枚瓷瓶带起,哪怕一路青柴到京城也曾遇上过打家劫舍的贼寇,哪怕于万丈山崖之上险些马失前蹄,瓷瓶始终不破,随荀公子走过很远很远的距离。

    然最远不过咫尺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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