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天下容易,算天下难。

    在如今的杨阜眼中,自己这位师尊多半是能算天下的主,不论是凭自身卓绝修为还是掩藏在这修为之下的种种高深手段,占卦本事,或是立身在如此境界之下,得来的消息风声,都远胜过常人,既然如此自是有算天下事的本领。再者毒尊近来几日独登高台,言语愈少,八成是觉察出此时世间恰逢风云变幻,因此孤身一人登台不出,默默掐算天数,估摸着到头终究能算出来些掩藏在太平大世身后的狼烟味。

    土楼共主收取了那份好处过后,杨阜自觉好像比往常心思念头动得更缓,在旁人瞧来,更为憨厚,可憨厚持重与痴傻二字仍是相差万里。仅是此番外出时节杨阜所见,隐隐之间总觉时常心悸,如若要说令眼下人间太平比做一枚厚实铜镜,而眼下这方铜镜庇佑万民休养生息,经此番外出,杨阜却是觉察出这方铜镜好像比不久前薄弱了不止一分,正是这瞧来很是不起眼的一两分,却使得风云变幻,山雨欲来。

    连南漓上下八家都是将许久不曾挪动地界的军卒调起,纷纷前往东西北三路,浩浩荡荡,纵使往常军阵开拨时大多需行偏僻小径,要么便挑人踪稀疏地前行用以掩人耳目。可数目过重,纵使分兵数波,仍旧能被不少百姓沿途赶路之人远远瞧见,单是杨阜外出南漓一趟,就亲眼瞧见过扯地连天阵势浩大的步卒军阵,向西路行进时节,仅是甲戈触碰与步卒迈步时声响,就已是极难遮掩,虽未曾够上地动山摇的阵仗,可铁甲光森寒,仍旧像是捉月掼地,银华浮动,倒是惹得不少人纷纷抬头观瞧,身为南漓中人,不论如何胸中大多都有自满豪气生出。

    但杨阜却未曾生出半点心宽或是豪气的念头,反倒生出过些古怪念头,倘若真是天下刀兵四起连年征守,这看似犹如山峦横移的巍巍铁甲,到头又能余下几人来。

    所以近些时日以来,杨阜有心上山问询一番师父,可曾算清天数与所谓分合,到头却又是忍住这般念头,不光是因觉得自家师父也未必能算出近几十载来,人间要如何变幻,是仍旧维持一阵太平,而后遍地烽烟,还是近来情势就将要生出变局,而是连杨阜自问,都觉得哪怕师父算清往后多年,自个儿也未必能讨来个较为顺心合意的答复。

    既然如此,不如不问,反而杨阜近来修行愈加勤勉,当得起废寝忘食四字,一改往常堪称清心寡欲,无所事事的心性,将自己牢牢封到无穷山峦当中,再无甚动静,足足半月未曾挪窝,若是有朝一日突发念头要出外走走,多半只是前去山门当中,瞧瞧被捉来的几位大元的猿奴,逗弄逗弄那几头相貌身量各异的小猿,也不同被锁到五毒窟旁的几人搭话,悠然而来悠然而去,浑然不顾要挨过那东西左右四人多少唾骂,心境平稳得紧。

    七猿奴遭穿了肩头大穴要窍,被山门之中阵法牢牢困住,挣动不得,连其中修为最高的瞎子,经络被制住,更难以催动修为,却终日不声不响,即便是身负重创,眼下却也温养得不差,性命无忧,倒也是终日盘膝闭目踏实得很,唯独东西左右四人,也不晓得是色厉内荏,还是当真瞧不出死活来,每逢杨阜来时都要掏空腹中本事好生大骂一通,权当是解气。

    毒尊山门府上,今日正午时有人来访。

    虽说是山间山雨欲来,来人还不曾凭真面目示人,杨阜仍旧觉得这人很有些熟悉,可既然是自家师父不曾阻拦,大开山门放行,自己这等做弟子的,当然要守规矩,眼睁睁瞧此人登台而去,便是孤身离去,紧接着修行。

    “又是许久没踏出山门半步,总觉疏于人间事,连同人交谈的本事都遗忘许多,要是有说话欠妥处,毒尊还是担待着些,起码话讲完之前,最好别将我赶出山门才好。”

    来人将面皮周遭笼罩紫气挥去,很是惬意掏掏两耳,全然未有来客的架势,倒很是自然将双足搭到高台栏杆上头,悠哉游哉靠到座后,自在非常,至于一旁毒尊眼色,丁点不搁在心上,乖张放荡,直来直去。

    “若早打算将你赶出门去,此处山门,你也进不来。”毒尊多年如一日,皆是神情漠然举动无多少生气,闻言寡淡应道,“前有山涛戎五绝之首,脱身五境,后有五绝连同隐于世间的大才,难不成南公山主,还觉得五境就已是高不可攀的一重仙关?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此山门若不是我开,你真未必就能破开。”

    来人是从南公山离去的吴霜,昔年毒尊也曾登门南公山,但踏足山门的法子却是大相径庭,似吴霜这般摇摇晃晃径直登门求见的,若非而今身居五境,怕是早已身死道消。

    “其实如今世上修行人里,我还是相当看好你这位南漓毒尊,虽说道不同,可好像脾气算是登对,更何况受人好处欠了人情,往后定然要还上,我吴霜自认本事不甚高明,但活吴霜总是比死吴霜有用,毕竟欠人情的是活吴霜,毒尊如若要动手除去吴霜,人情没捞着,尚要结仇,糊涂买卖,谁会乐意做?”吴霜老神在在,毫无顾虑将两脚搭到栏杆上去,舒舒坦坦又往后挪了挪精巧木椅,见山间云雾下沉,眼见落雨在即,低声骂了句晦气,舒坦躺倒在木椅上,竟然有些困意浮现。

    这话听来倒是有些道理,可落在毒尊耳中,如何都有些胡搅蛮缠。

    南公山于颐章境内势力算不上小,但放眼整座天下林立修行宗门仙家,南公山当真算不得什么大宗,之所以而今名气算不得低微,只是因为南公山山主是位五境,而这五境之人又恰好是吴霜而已,论及底蕴与弟子数目境界,不过堪堪够得上一流山门的末尾。有朝一日吴霜如是身死在外,南公山自然也就随之难搅起甚风浪,兴许再过些年头尚可东山再起,但在这几位弟子还不曾触及修行五境之前,想要招惹,毒尊招惹得起。

    “有事相求直言就是,你吴霜虽外相乃是从无顾忌,可好歹在修行界内摸爬滚打过许多年,踏入旁人山门容易,想走却难,你南公山跟脚薄弱,且无甚靠山友门,想要打上门去易如反掌,但本座山门却是经营多年,虽在世外,内蕴却是完备,明知山上猛虎横行,依旧上山,所为何事。”

    三言两语挑破吴霜心思,不过对于原本就径直而来的吴霜,此举无关痛痒,连声讪笑,倒是不急着搭茬,反倒是同毒尊闲扯,言说近来夜观天象,大抵是世间要生出无边祸乱来,正巧见毒尊开坛推算,如若不嫌弃,不妨随意讲几句来听听,没准能想到一处去。

    此话原就是吴霜插科打诨,打算再拖延一时半会,再将来意和盘托出,却不料本是无心之言,毒尊竟然接过话茬来,认认真真道,“遍览天象,你应当是我山门中人才对,却不晓得为何阴差阳错自立门户。”

    本应当是无心之言,且算是信口开河,可落在旁人身上乃是信口开河的荒唐话,从毒尊口中轻描淡写吐将出来,如何都不像是同吴霜寻个开怀,所以惹得吴霜神情古怪,许久后才是一笑而过。

    “从前以为,大幕徐揭四字很是矫情,如同做件微不足道小事时候都要如孩童一般,恨不得找寻个天上地下唯我能行的排场,故而称之谓大幕徐揭,真着道过后,却觉得此四字用得的确登对,史书里头落笔浅缓几行字迹,却是要无缘无故牵扯进无数人的终生性命,无论修为如何,境界几许,兴许都难左右。”

    浅浅试探只言片语,吴霜却是由打毒尊口中听出些从未听出的意味来,从头到尾将近乎打哑谜绕远路的话语凝实起来,唯独能读出很是俗气的天下将乱四字来,旁人言说此话,多半要被吴霜狠狠挖苦上一顿,但既是毒尊出言,纵使是吴霜不愿轻信,到头来心头亦是沉了几沉。

    还未出颐章时,吴霜曾经收过一封由京城数百里加急书信,书信上分明有四爪蟒,大抵便是自皇城方向而来,起初以为是那位老龙故技重施,欲要借此等手段再将朝堂上下枝杈好生修剪一番,不曾挂在心上,而今看来,似乎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往往天下风云始,常是出于瞧来极小的小事,自此而起,天下或是遍地烽烟,或是由盛转衰,皆系此处。

    原意是特来相请,共去替自个为数不多的老友闯上一闯龙潭虎穴,却是无意之间听闻毒尊这番言语,纵使吴霜历来心宽,照旧是神情渐沉,未过多时就起身辞别。

    “先前所说,依旧算数。”毒尊未有起身相迎的意思,通透眉眼朝渐起雨势中望去,静坐饮茶,清清淡淡道来,“此间山门兴许护得住你吴霜,若是走投无路,可入我门。”

    青衣吴霜盯着毒尊那双无波无澜双目望过许久,没来由觉得很久前便瞧过这等神情,可还是摇头下山。

    五境之人,照旧身后无眼目,所以冒雨离去的吴霜,也并不晓得身后毒尊目光始终望向自己,那目光清辞滥调错杂交融,最煎人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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