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这几日,温瑜四人赶路并不快,甚至在早已经有意无意将自个儿脚跟搁在温瑜这边的行丁看来,近来赶路半点也不快,已然可以说上拖沓二字,故而这位许久未出大元的老猿奴很是急切,但转念想起多日前温瑜那一手破阵的法门,三番五次想要主动提及,到最后关头要开口时,又是强行忍将下来,权当是不曾想到这茬。

    怨不得老猿奴如今看向温瑜的时节生出更多畏惧心境,窥阵这般法门,算是最容易引得修阵之人心惊胆颤,试想好容易积跬步修出的高妙阵法施展出来,却是还没等有取胜端倪,就已然被旁人夺了去对付自己,每每递阵皆要为旁人所用,倒当真是进退两难。退则万千手段不可用,进则徒做旁人嫁衣,既是修阵之人,除却阵法之外的申通阀门,端的不属精深一列,故而对付起温瑜这等阵道已是高明至此的三境,恐怕纵使是四境阵师,也需好生算计一番,最忌突遭这般手段措手不及,没准真能越境厮杀,且落下个两败俱伤。

    温瑜倒是早就知晓这位老猿奴每日都是支支吾吾,脸色多变幻,可终究不曾点破,反倒接连几日之间穿梭夏松各处城中,尤其名气最重的驿馆周遭,时常要耗费一笔不浅的银钱寄信,不晓得到底盘算个甚,但依旧能腾出空隙来,指点乔玄入道,当然乔玄年纪尚浅,除却行气之外,似乎陪同这娃娃玩闹的时节,还要占去更多些功夫。好在是近来温瑜心境好像略微平稳些,虽是少有笑意,身在夏松处处城中闲逛时倒也还算言语淡然,难得有饮茶饮酒的兴致,比起先前好转许多。

    但行丁却晓得是怎一回事,区区数日之间,温瑜仅是在四处打探风声消息与驿馆送信上头,所耗银钱连行丁都觉得心惊肉跳,尤其是那等由边关而来的消息,无论大小详略,温瑜近乎是以那等腰缠万贯身家可抵过半壁江山的姿态,强行将那等消息攥到手上。莫说是行丁,连彭三章这般见过鸿庐当铺家业处在盛时的人,瞧见温瑜掏银钱的架势,都觉得这位少侠着实豪迈,这般数目的银钱买来些瞧来就与己不相干的大小消息,未免过于冤屈了些,仅是夏松紫昊边关地界近来有无熊罴虎狼这等相当不值钱的消息,温瑜照旧一并购到手头,却偏偏不晓得有何用途,瞧得彭三章每日都要心头颤上几颤,到头来觉得这位少侠似乎是同银钱有甚了不得的大仇怨。

    天色才暗将下来,几处灯火明。

    而温瑜却是引几人前去一处楼宇当中,不过无论如何看,此间胭脂气极浓,像极烟花之地。

    “听曲儿的地界,皆是清倌,挑处僻静所在,说话方便。”

    温瑜倒也不曾解释过多,只是挑选了处最为边角的地界自顾落座,至于乔玄倒也觉得此间很是眼熟,还是乖巧坐到温瑜身旁,左顾右盼,相当好奇。

    “烟花之地谈事,乍听相当不上讲究,但仔细论起来,这等人多耳杂的地界,风声最杂,却也最难挑出有用的记下,既然我等是外来之人,无需太多忧心被旁人听了去,日后徒生祸患,相反越是僻静所在,譬如那等茶楼酒楼雅舍小间,才最容易被有心之人捏住七寸,这是老讲究。”

    旋即温瑜转头朝行丁看去,“近来几日,老人家想问的话,倒也是要给个答复,如今前往大元境内,说好听些乃是一腔孤勇,说难听些,就是愚勇,纵是闯过眼前重重险关,凭寥寥几人,又如何去与胥孟府争个短长,所以赶路并不急,需先行将自身的拳头练硬些再言其他,这才是最好的选法。而我近乎散尽银钱,得来最贵的一则风声,就是我赖以拖延时机的价码。”

    琵琶炸响,这楼中价钱数一数二的清倌眉目生得并不见得极好,甚至周身很是有些丰腴过头,唯独这一手琵琶与鸣铃的手段极其高明,也正是琵琶响起的一瞬间,温瑜咽下口酒去,眉宇之间凌厉气起。

    极少数紫銮宫之中的徒众知晓,每逢年关,总要有一架不远千万里赶来的车马,会停在紫銮宫山下,送来不少相当稀罕的物件,堪称是当世难寻的奇珍异宝,尚有一封留与紫銮宫宫主亲启的书信。

    温瑜从来不是嗜赌的性情,尤其是从大元耗费许多力气,险象环生逃入南公山后,做事就向来讲究个万全,而眼下的一招,仅仅是头一招试探,就如同两人死斗之前,先行收去刀剑,死死盯住对面人脚步,如有半分错乱,必是递出至凌厉的一刀。

    齐陵近来无大事,若是非要说起,京城当中曾经传出风言风语,说是如今齐陵相身子骨颇弱,怕是再无多少春秋鼎盛的年月,故而还未等家中二子迈入朝堂,便已是将章家家主的位子定下,不过并不是那位极早就成名的章庆,而是那位近些年来才有积攒下些名气的章维鹿。但紧接着这位齐陵相非但不曾卸任,反倒又受圣人赏赐,在本就不可再进半步的官位,又是添上一个文书院主职的官职,于是这等流言蜚语,自然是不攻而破,但依旧有不少皇城中人,隐隐之间猜出这则半真半假的消息,没准已然成真,只因这章维鹿近年来行事乍看之下并未有甚特别之处,仔细串将到一处,却是像临战事前先行磨刀,分明尚是白身,去过的大员府,可不在少数。

    可饶是猜测出其中几成真假,到头也是无人开口点破,一来齐陵相着实是权势无两,犯不上胡乱猜测嚼舌根,二来即便是章维鹿接过章家下任家主的位子,这位瞧来平平无奇的章家二子,似乎也很是通晓何谓人情,相当知晓进退,与这等人打交道,总是轻快。

    画檐山近两载之间,时常听闻妖物作祟,不过知晓此事的,都晓得颐章境内几座有名有性的仙家宗门,并无人前来斩妖除魔,反倒是远在毗邻十万山中的一座天魁宗,来过许多背剑踏扇的仙人,不过自然是没在寻常尘世间显露踪迹,来来往往近两三载之间,时常前来捉妖斩魔,明摆着是获利颇丰,仅是由北烟泽而来,隐于山林之中的妖物邪祟,就足有三五十头。至于狼孟亭南公山这些宗门,却始终是不曾插手,倒也不知是人手不足,还是无暇他顾,总之天魁宗中往来高手,近乎无多少失手的时节,且与那位王公子皆有交情,眼见得要在颐章境内再修宗门,将原本不属颐章境内的天魁宗,生生挪来半数修行人,常居颐章境内。

    捉妖本就是险境层生,阵仗最大的一回,足有数十位天魁宗中人一并出手,才是由打水路大江当中制住头足有数十丈的青蛇,多半是那青蛇福源深重,得了天地之间的造化,才是将寻常竹叶青蛇躯,养到如今这般境地,虽是神通不济,但依旧是凭这身逾数十丈的蛇身与江潮流转,强行拖延了数日,直到数位三境联手劈开江流,才是将断去近半截的蛇妖擒下,送往天魁宗中。不消去想,耗费近两载盘查蛛丝马迹,再加之数十位天魁宗中人围追堵截,当然要摘胆剥皮,才算将这好处捞到手头,估摸着那头蛇妖也能留下条命来,留待往后蛇胆复生,再取来炼药,大抵是生不如死。

    但许多亲眼见过这青蛇的百姓,却纷纷是拍手称快,尽管那头青蛇从来不曾伤人。

    除此之外,王乐菁这几载以来最喜做的事,就是拜访整座颐章上下的读书人,不论是荒山野岭之间打听来名声的穷苦文人,还是那等因家世贫寒,怀才不遇靠卖字画的读书人,总要一一差遣人摆放,如是名声颇大,甚至要自行前去府上探访,全然无大员子嗣的架势。既有了名声,许多人便不请自来,但凡觉腹中有文墨谋略者,纷纷涌涌,哪怕是由别处借来路费盘缠,也要见过这位公子一面,毕竟如此多年来,颐章并未有如此行事的大员之后,如若是受其赏识,平步青云,也非是什么难事。

    夏松恭禾郡里头今年也不平静,听说是雕坊里走出一位雕工高绝,乃至能与数百载前人手艺不相上下的主儿。虽说是眼下并无多少人愿打听这雕木行当,怎奈这少年名气忒大,故而不少平素尤好摆弄把件的富贵人,纷纷前去瞧个热闹,可往往归家的时节,携出门去的银钱要少大半,反倒带回许多精巧到不似出自人手的繁细木雕。

    少年身后总是跟着一位模样相当丑的文人。

    文人并没闲着,自家徒儿学艺的时节,近乎将毗邻夏松的紫昊与南漓再度走过一遍,虽囊中羞涩,可但凡出门,都要仔仔细细使竹皮编织成一方细网,待到归来的时节,埋头写上十余日的文章,再将宣纸插到网眼当中,每逢少年问起,就淡淡回上一句要替旁人见见这天下。

    夏松边关之外,更不太平,过路商贾行人,不少都瞧见过三三两两铁骑,追着一架相当破烂的马车,马车上坐着位掂枪的年轻人,一位驾马车的汉子,还有位玉面小道童,于黄沙之中慢行,周遭也无佛陀,也无三清。

    总有杀不尽的来敌,踏不完的飞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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