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焕仙……焕仙!”

    蓦地从纷杂凌乱的梦中醒来,百里沛南出了一身汗,他轻喘着呼吸,翎羽长睫覆在湿润的水瞳之上,坐起久久无法平静。

    他忆起梦中化为星榍消失了的“陈焕仙”,苍白清瘦的手掌压在眼上,双唇止不住轻颤着。

    他终是没能救得了她……

    他心甘情愿牺牲自己,但她却不肯要。

    想起那日在山洞中醒来,他发现自己还活着时却没有半分喜悦与幸庆,只有绝望与痛苦,他遍寻不到“陈焕仙”,他不认为她那样的状态能够靠自己离开,那么她是被人给带走了?

    或许……她还没有死,她被能救下她的人带走了。

    他这些年一直都是这样对自己讲。

    每次一想到“陈焕仙”的事,他便揪心眼酸,几乎彻夜无法睡眠,他起身在屏架上取了一件裘袍披在肩上,他站在窗边,望向天上那一轮弯钩弦月,轻云喑逸,地面上的万家灯火仍映不透夜色的黑沉。

    夜深寒重至檐间霜白,乌鹊倦栖,静悄悄一人,轻呵的热气化成了雾,百里沛南眼前一片氤氲朦胧。

    他最近总感觉身体忽冷忽热,冷时手脚冰冷如堕冷窖,热时体温升高仿佛全身血液如熔浆喷发,这种身不由己的感觉让他寻不着根由,哪怕找了右相看诊,亦没寻着病因。

    尤其是太过靠近太傅陈芮时,这种感觉尤甚,但这话他没有与任何人讲过,一来觉得难以启齿,二来他莫名觉得不能告诉任何人这件事。

    他曾主动几次找她想探究一下,但每次一靠近,感受到她身上的气息纯净而轻柔,就好像她身上有某种与生俱来的东西在吸引着他,他向来平稳的心跳也会骤然加速,浑身发烫,只要她在,他便忽视不了这种感觉,他曾竭力控制自己不要过多关注于她,但等他回过神来,眼神已是停驻在她身上良久。

    并且,自她出现之后,他除了梦见焕仙,最多的却是梦见她。

    梦里的她没有脸,却穿着一身女式太傅朝服,她融入了他与焕仙的过往记忆,在樾麓书院内她常常亲呢欢笑地唤他,山长……

    也不知这种奇怪的梦是如何产生的,每次醒来百里沛南都心悸发烫,久久无法平静下来。

    ——

    另一头,同样做了一夜混乱梦境的陈白起醒来后,揉了揉额头,近日睡眠质量着实不太好,老梦到一些过去的事,还都是关于山长与她的,她见山长如今身体健康,官运亨通,人人崇敬,也没什么放不下心来? 为何还会这般执着地梦见他?

    难道其实她内心还有什么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执念丛生?

    陈白起努力想了想? 还真没有啊。

    得不出什么合理的结论,陈白起心中掂念着另一桩要紧事,便早早起来收拾一下准备出宫,离宫前她向寿宁宫报备了一下行踪? 若是遇上什么事可以循踪寻她。

    今日出宫她特地跟少府“借”了一辆挺有牌面的驷驹青铜轺车,一大早她便等在城门口处,值夜的戍兵并不认识她,却认得那卿大夫级别的马车,想到最近咸阳城内被讨论得火热的那个人物,他好似猜到她的身份,连忙汇秉了校尉,校尉急匆匆赶来相询。

    “不知太傅这么大早来城门,可是有什么急事需要出城?”

    校尉是见过陈白起的,自因当初王宫封锁,他曾调派入宫在在尉卫大人手下当差,偶然见过她一面,但她这张脸太容易记下了,一面便深深印在脑海之中。

    陈白起客气回道:“打扰了,我不打算出门,只是在等城门开后,来接一个故人。”

    接人?

    “那下官立即让城卫开城门。”校尉抱拳积极道。

    陈白起没应,只问他:“离开城门的时辰还有多久?”

    “还有一刻钟,也差不多了,并不碍事的。”

    “既剩一刻钟,那便多等一会儿亦不碍事,总不能因为这么稍许时间,便坏了既定的规矩。”她摆了摆手:“我身上的谣言已经够多了,就不必再添一笔仗势以权谋私的话题。”

    见她说着自己的事,明明是些不好的事,但她依旧眸色平静,态度温和,没有什么恼羞成怒的情绪。

    太傅年纪看着小,但这心性倒是挺沉稳的。

    校尉不知她是怎么想的,但至少他看懂了她并不在乎这些,甚至她也并不记恨那些以各种恶意揣测议论她的人。

    见她意已定,校尉也不再劝说些什么,但他也没有离开,而是退到一旁与她一道等城门开启。

    辰时一到,咸阳城门打开,陈白起站在空无一人的城门口,城门外的风沙吹了进来,她眯了眯眼睛,在城门彻底敞开之后,她看到了一道修长俊逸的身影站在城门之外,她眼眸微讶地睁大,与他隔着一段距离相望。

    对方似也没有想到,城门一开,他盼望相见的人便恰好等在了城门之内。

    两人都挺意外在城门开启后的第一时间见到对方,怔忡了一瞬,便相视一笑,暖暖的日光洒下来,除了身上懒洋舒服,心上亦是暖流浸泡。

    “阿芮。”

    “郢衣?”

    他刚开始还稳重地一步一步,但越近她,他越控制不住地加快了脚步。

    他快步小跑着,城门外从雪巅河涧处吹过的风吹过他垂肩的黑发与青狐裘衣,他双眸似熠熠的日光灼眼,他略带气喘地停在了她的面前。

    “我、我很想你。”

    他脱口而出,可话刚说完他自己却愣在那里,待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一张冷皮脸轰地一下通红了。

    陈白起发现这一次再见他,他好似有些变化,以往他可从不会这样,张口不顾别人什么反应,倒先将自己尴尬得面红耳赤。

    她稍愣了一下,担心她一直盯着他,会让他直接头顶冒烟了,便状似随意地转开眼,问道:“既然早到了,为何不传信给我?”

    见她没有再一脸错愕地盯着自己看,谢郢衣的心理压力果然放松了许多,但有也些许失落,他不自地笑了笑道:“的确昨晚便到了,但想着城门未开,等天亮入城之后,稍作整理再去见你,但没想到……”

    是意外,还是惊喜,总归他知道自己是很开心来咸阳第一个所见的人是她。

    他忍不住又看着她,嘴角禁不住向上场,他想表现得冷静一些,但越想掩饰越遮掩不住。

    一段时日的煎熬,他如春山之光化雪,心底因藏有一个人,说不得,想不得,日日辗转反侧,便那是冰峭傲骨都磨得没了棱角,只想以最柔软的一面来待她。

    “我猜着你该是这两日来咸阳,倒也没想到,刚来等头一日,你便来了。”陈白起自己也觉得就挺突然的,由于这几日相伯先生去了雍城不在朝中主持朝会,所以她早上便能腾出时间来专程接他。

    谢郢衣却幸庆道:“那就好,没让你等空。”

    陈白起却偏了偏头,笑眸轻眨:“空等也无妨的,你是我的好友,亦是我请来的贵客、帮手,这样的诚意我该让你看到的。”

    她的话就挺直白了,除了那一句“好友”他听得不太顺耳之外,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他欢喜。

    谢郢衣抿了抿唇,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心底有一股火燎似的冲动,他忍不住问道:“我、我知此时问这个不太合适宜……”

    他心底的火像一并烧入了眼中,看得陈白起一怔,一种无形的炙热从他身上包围过来将她笼罩。

    “但请见谅,你且勉强听听,你走之前曾说过,你会好好地考虑我们之间的婚约,那现今,你、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陈白起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若是巫长庭问,她随口也就糊弄过去了,但她的确承诺过他此事,若出口必践言。

    她见旁边一直没走的校尉,他转过头假作一副什么都没有听见的模样,但实则她知道他在听。

    她道:“这处不便说话,你承诺过你便不会实言,只是有些事我还需与你私底下商量一下。”

    谢郢衣何其聪明,一听这话,便知她对这桩婚姻并非如以往那般矢口否认。

    他颔首,偏过脸垂睫,语气如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我不急。”

    不,他很急。

    自从收到巫长庭那一封信之后他便更急迫了。

    他不想因为他得清高孤傲、等待沉默而失去她,所以他凭着一腔孤勇,当面说了他一直存于心底的话,也问了他一直耿耿于怀的事。

    见了那驷马青铜轺车,他对中原文化了解得比其它巫族更透彻些,他想起她如今的身份,便问道:“听闻,阿芮现在是秦国太傅了?”

    陈白起知分别数月,他想与她聊聊身边发生的事情来减少刚见面的疏离感。

    她配合道:“嗯,巫大哥在信中还提了些什么?”

    “不过都是寥寥几笔带过。”

    “那你是想听更详细的经过?”陈白起拉他上车,两人乘车而行。

    他期待地看着她:“若阿芮愿意腾些时间讲给我听的话。”

    “闲下一路恰好无事,便讲与你听。”

    陈白起抽重点讲述了一下她在秦国的经历,谢郢衣听得很认真,也没有打断插话,等她讲完了,他才道:“阿芮身边发生了这么多事,郢衣却无缘参与其中,甚是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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