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三寿是已入古稀的老人,他白发躬背,在孙女搀扶下,蹒跚走到玉芳阁后院。

    花圃间隔前后两院,过垂花门来到后院。前方是花园凉亭,水塘园圃。而正中间是一座大堂,上有“三时堂”匾额。

    堂门左右挂楹联:“桃红柳绿春光好,疾风晨雨秋色新”。左右耳房各一,一名“隆冬”,一名“暑夏”,是炎夏寒冬纳凉暖身的凉室暖屋。

    正因建筑具备四时,且有三间,故名“三时堂”。

    老翁浑浊双目看向楹联,心中一动:“这是老爷少时写下的对联。”

    再看堂厅布局,也很像任家当年的一处堂屋。

    “果然和主家有关?”老翁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入内,暗忖:“不过也要小心,这几年我碰到一些打着任家旗号的人。对联、房屋都能造假,必须小心。”

    可当他走入三时堂,看到主座上的那位年轻公子,顿时失声:“老爷?”

    堂上那人和自己从小看到大的老爷几乎一模一样。

    看到姚三寿,任鸿神色也是一变。虽然数载过去,但他还是认出这老翁身份。

    这老翁是祖父当年的书童,名叫任兆。后来照顾自家父亲长大,在祖父走后,父亲为他荣养,专门安置在自家别院。可任兆不愿受任家平白照顾,自请为任家看守祖坟。

    任鸿还记得,父亲专门请人修缮祖坟,清理老宅,特许任兆住在自家老宅的厢房。

    不过此时任鸿凭空捏造一个“任黎”的身份,不能直接上前相认。他琢磨一会儿,露出疑惑之色:“老人家是?”

    姚三寿这时才回过神,反思:是啊,如果是老爷,怎么可能这么年轻?

    他试探问:“公子肖像故人,不知公子跟灵阳县任氏有什么关系?”

    “任氏?那就是我家。”任鸿轻描淡写说出自家父母名讳。

    但姚三寿听后,将信将疑:“据老夫所知,任家当代只有一子,名鸿。”

    “那是我弟弟。”

    旁边站着的牡丹仙子陆奺心下一乐:“公子真有意思,竟然自己给自己当哥哥?”

    另一侧的云嘉也露出几分好笑。

    姚三寿沉着老脸,上下打量任鸿。

    任鸿笑道:“老翁无须猜疑,我并非什么私生子,而是父母早年的头生子。只是出生不久,因为身子虚弱被送到白鹿居士家中修养。”

    这话可不假,任鸿之前的确有一个孩子,因母亲难产没有生下来。至于白鹿居士,则是自家祖父的故人。

    姚三寿作为任鸿祖父的书童,自然知道白鹿居士。此人昔年为任鸿祖父的同学,后来见官场黑暗,心灰意冷,遂弃官从医。

    老翁心下沉思:老爷当年的确有一个流产的孩子,不是说那孩子夭折了吗?至于老太爷认识的白鹿居士,那是几十年的交情,送到他身边养,倒也说得过去。

    当然,姚三寿不可能因为任鸿一段话便直接相信。

    接下来,他又试探了许多任家的事情。

    这些事任鸿明明知道,却故作不知,摇头说:“我从小在白鹿阁生养,任家并未回去几次。只是每年和父母通一封书信,便是我弟弟也未见过。”

    “后来听说灵阳县出事,我曾过去查探。只见一处大湖,根本没有半点人迹。”

    说着这,“任黎”一脸唏嘘。

    姚三寿感同身受,滴落几滴老泪。

    “后来我在外面行走,倒是把自家的玉麒麟以及母亲嫁妆里的飞凤玉找回来。”

    玉麒麟?飞凤玉?

    姚三寿急切问:“公子,可否让我看一看?”他当即表明身份,“听闻”是任家老人,青年自无有不从,遣云嘉去后堂把玉麒麟和飞凤玉取来。

    看着栩栩如生的麒麟像,再看看旁边那枚白玉璞,老翁神情激动。

    “这果然是任家的东西!”

    尤其飞凤玉,知道此物乃任家主母嫁妆,尤其是那个凤凰送宝典故的人可不多。

    只是飞凤玉上,似乎少了一块?

    “我收回此玉时,已被人损毁,取走一块玉璞。”

    反复印证后,姚三寿心中信了几分。但还有些不放心,道:“老朽当年侥幸逃过一劫,曾设法保全部分任家产业。若公子的确是任家子弟,那这份产业理当物归原主。”

    “只是要烦劳公子进一步验证。”

    “进一步?老翁打算如何验证?”任鸿好奇了,难不成任兆老爷子还知道自家什么隐秘传承?

    “老朽因任家这些产业,被奸人迫害。若非姚家人相助,恐难活命。老朽干孙女有家传异术,能辨别血脉。”

    这时,任鸿和云嘉才看向姚三寿身边的青衣女。

    青衣女颇为乖巧,站在一旁陪着老爷子。

    “姑娘如何称呼?”

    “我叫姚青囊。”女孩细声细气说:“我家世代行医,传承一些古法异术,能甄别血脉。公子,失礼了。”

    她走上前,从锦囊取出一枚银针,欲取任鸿的指尖血。

    “等等——”云嘉拦住她,警惕道:“你打算验血?”

    “不是一般的验血。”姚青囊说:“此乃神农秘术,借血脉寻祖。”

    神农秘术?

    任鸿眯着眼,仔细观察姚青囊。在这女孩身上,任鸿隐约感觉到一股清灵之气。

    暗中祭起昆仑镜,宝镜中出现一团祥云盘结的仙芝。

    “她有修行法力,看上去是——神策?”

    任鸿有心试探,伸出左手。

    青囊以绣着龙纹图案的大头银针小心翼翼取一滴精血。当精血吸入银针,自动点亮龙纹。

    女孩手一颤,差点握不住。

    “丫头,慢点,别紧张。”姚三寿神色比青囊还紧张,他站在玉麒麟旁摸索,在尾巴部位说:“就是这里。当年老太爷无意间把血水落在上面。青囊,滴到这。”

    姚青囊将血滴上,口中念诵咒语。

    很快,玉麒麟尾巴冒出白光,那滴血自动融入白光,消失不见。

    姚三寿见了,立刻大喜,跪下行大礼:“老奴任兆,拜见大公子——”

    “快起来,快起来!老人家快快请起!”任鸿吓得赶紧跳起来,这一突然活动,他眼前发黑,胸口的疼痛差点让他昏过去。

    云嘉脸色一变,一边扶着他,一边对陆奺道:“快,快把老人家扶起来。然后去把‘夫人’找来!”

    菡萏带杏花仙子入世,本就在后面关注局势。察觉任鸿出事,赶紧从后面出来。

    她扶住任鸿,小心为任鸿度气。

    姚青囊和牡丹仙陆奺搀扶任兆重新坐下,目光落在菡萏仙子身上打转。

    任兆摆摆手:“老奴无碍,大公子怎么样?他这是抱恙在身?我家青囊最擅医术,不如让她瞧瞧?”

    “没事。只是前几日感染风寒罢了。”任鸿摆摆手:“倒是老人家,您莫要吓我。您是我家老人,这么大岁数,我可受不住。”

    自家祖父的亲信,又帮自家守护部分家业,任鸿心中只有感激,哪能让这老人家给自己行大礼。

    任兆认可“任黎”身份后,也老脸垂泪:“大公子不怪老朽守不住任家产业就好。”

    “当年灵阳县出事,老朽回去时,就看到那些狼心狗肺的东西,谋算如何吞走咱们家的产业。”

    老翁声泪俱下,讲述当年的事。

    任家产业多在灵阳县,在外产业只有几间商铺和一些田地。

    随着灵阳县出事,各家商户在外产业统统被人瓜分。这过户转让,自然少不了朝廷的运作。而不少勋贵人家觉得有利可图,便示意府衙压价,把这些无主商铺底价买走。

    任鸿眼中闪过寒光:“嗯,这事肯定没完。不过我听闻,咱们家的龙王玉被送到皇宫了?”此乃明知故人,但为了遮掩身份,需要问上一问。

    “是皇帝奶娘家干的。”任兆咬牙切齿:“不仅如此,大皇子的母家也出面为大皇子张目,把咱们的人弄走一批。”

    任家产业除却皇帝奶娘王家和任兆保下的产业,多在大皇子母家名下。

    “放心,日后只会找他们算账。对了,我看青囊姑娘身怀异术,不知姚家是何来历?”

    “我家曾是修行世家,但到我父亲这一代已经没落。因为任家产业的事,爷爷受人迫害。前几年,我父女二人救下爷爷,便让他改名隐居。”

    任兆补充说:“老奴能活这么久,全仰仗他们父女照顾。”

    任鸿盯着姚青囊,目光闪烁,仿佛找到什么绝世瑰宝一般。

    菡萏仙子暗暗叹了口气,清楚他的想法。她偷偷掐了一下任鸿,微微摇头。

    眼下不知底细,岂能随便往仙府塞人?

    这时,老翁目光落在菡萏仙子身上:“刚才澹台掌柜说,这位是夫人?”

    “对,此乃拙荆,任水氏。”

    云嘉和陆奺站在一侧,纷纷看向菡萏仙子,打算看这场好戏。

    不过菡萏仙子早就做好假扮夫妻的心理准备,她含笑对老翁招呼。

    任兆眼看又要对菡萏仙子行礼,菡萏连忙闪开:“老人家且坐着,我们年纪轻,岂能让你行大礼?”

    “受得,当然受得。夫人若能为大公子生下一儿半女,让任家香火有继。莫说一个大礼,便是要老奴这条命也甘心。”

    生孩子?

    菡萏仙子脸一红,偷偷瞥了任鸿一眼。

    任鸿听任兆的话,想到老人小时候跟祖父一起陪自己玩,鼻子突然一酸,默默陷入回忆。

    入世历劫,是修行不得不体验的一环。随着任鸿回忆往昔,各种滋味涌上心头,对人世悲欢离合多了一重认知。

    接下来,任鸿陪老者聊着任家往事。

    说着说着,提及当年任家出事后,有人过去帮任家准备后事。

    “老奴当年回灵阳县,本打算为老爷夫人和二公子守灵。但发现,已经有人先一步安排。”

    嗯,任鸿,目前他自己成了二公子。虽然大公子也是他。

    “有人安排?莫非是父母知己好友?或者咱们家救助过的人?”

    “是纪家小姐,她帮忙安置身后祭祀。”

    “纪家小姐?”任鸿眉头一皱,想到自己原本那桩婚事。

    不过老翁所指并不是她:“老奴猜测,应该是二小姐所为,她是纪阁老的小女儿。”

    自己前未婚妻的姨母,等等——这不就是张清兰母亲?

    “确定是她?她帮我家准备后事?她跟我们家有关系吗?”

    自家跟纪家好像关系并不近吧?

    任鸿只知道自家对纪家有过一场救命之恩,其他事并不了解。

    “具体没有问清,但纪二小姐跟我们家有旧。”任兆:“大公子可能不知。老爷小时候曾跟纪阁老读书,和二小姐青梅竹马。”

    哎?我爹还认识张清兰母亲?

    任鸿一脸懵逼。我怎么从来没听人提及过?

    “老爷跟纪家二小姐青梅竹马,本来两家打算订婚。可老爷无心官场,加上后来……”他往任鸿身上看了一眼。

    任鸿明白,自然是自家老爹找到真爱,纪二小姐败退了呗。

    没想到,老爹当年还有这等风流事?

    “后来二小姐嫁入张家,也当了官太太。我回去时,听闻有官家太太出面帮任家善后,想必就是她吧?”

    任兆话匣子打开,说到这份上反而开始后悔。

    当年那三角恋可是好一番折腾,后来跟纪家断了关系,直到纪家大公子出世,自家老爷出面回护,才弥补回来。

    跟纪家定下婚事,也是为了挽回两家关系。不过严格要说,若非张源和风胥二人不同意,恐怕这婚约就不是任鸿和纪家千金,而是和张清兰了。

    任兆思虑后,隐去这里面的纠葛,只夸赞纪家人仁厚。

    任鸿没有疑心,感叹道:“这倒要好好感谢她们家了。”

    想到这,任鸿对张清兰又多了一份亲近。这可是差一点成了自己妹妹的人。当然,就算看在她母亲为自家安排的份上,也要多多照顾她。

    嗯,李璠必须好好对她。他俩中年的那些小摩擦,直接排除排除!还有他们俩儿子,自己亲传弟子预定!未来鸿元镜,就给他了!

    二人聊到傍晚,眼看天色昏暗,任兆告辞离去。

    “明日我便让底下人把账本送来,任家产业如实奉还,大公子派人核对下。至于那些下人,若大公子看得上,就让他们继续干。若看不上,可派心腹替代。”

    听到这,任鸿觉得不对,忙问:“老翁,您这意思,是不打算管了?”

    “老奴为任家守了这份基业,最后几年打算去祖宅,为老太爷、老爷和二公子他们守香火,顺带祈求大公子早日得子,传承香火。”

    “这怎么行?”任鸿跳起来,赶紧劝说。

    这位老爷子帮自家这么大的忙,自己怎么也要代表任家照顾他后半辈子啊。

    “是啊,老人家何必放手?这些产业一直是您操持,总要您出面为公……夫君把关。”菡萏柔声道:“还有姚姑娘。她父亲不在,眼下你们爷孙相依为命。您回去守灵,她怎么办?”

    “老奴厚颜,请公子代为照顾我这孙女。老头子身子骨活不了几年,过几年姚家就剩她一人。到时候,烦请公子多多照顾。”

    原本,他还有心让自家干孙女嫁给大公子。但见到大公子已有夫人,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儿孙自有儿孙福,若他俩对上眼,便让他们自行婚嫁,总比我这老头在中间掺和要强。

    “姚家传承异术,她父亲走的时候嘱咐我。若这丫头三十年内能突破筑基,便让她努力修仙。若是不能,便让她早早嫁人,免得落得孑然一身,孤苦度活。”

    嗯,神农秘术,怕不是农皇策一脉的传承?

    任鸿心中蠢蠢欲动,盘算如何把姚青囊拉入五莲仙府,当自家炼丹师。

    她爷爷跟自家亲近,她背后没有其他势力,这不是天赐人选吗?

    任鸿暗暗推了推菡萏仙子,菡萏幽幽一叹,上前道:“既如此,老爷子更不能随便离开。青囊妹妹日后婚事,总要您老人家做主。眼下天色已晚,不如暂歇在三时堂。其他的,咱们明日再说。”

    “这如何是好?”任兆连连摇头。

    姚青囊欲言又止,菡萏过去拉住她的手:“说来,我观妹妹颇觉亲切,仿佛多年故交。今晚不如留宿寒舍,咱们姐妹俩说说话。”

    青囊抿着嘴,随后笑了:“我见姐姐也很亲切,仿佛前世相识。祖父,您身体不好,今天又大喜大悲,不如留在三时堂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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