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魏无羡召开军议的时候,众将并不是都认为河西军就没打算走,而是觉得自己追上了对方,对方不得已伏击冒进部队,从而为自己渡河争取时间。
有这样想法的人不少。
河西军拢共就那么点人,说他们想跟秦军死战那明显不能取信于人,而且对方要是想战先前就不该撤,如今地方丢了大半突然想往回打了,那不是奇葩是什么?
但是很快,持这种观念的秦军就被狠狠打了脸。
九月九日,秦军后方多条补给线遇袭。
一开始,众将对这件事的重视程度不够,但到了九月十日、十一日,随着遇袭的后方部队越来越多,敌人出动的战斗力量越来越大,甚至有团级部队伤亡惨重,他们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河西军没想走,至少没想轻易退走!
不仅如此,他们还把兵力分散开来,大规模迂回突进到了军队身后!
在拉网式进攻的战法下,只要包围圈足够严密,河西军不可能穿插到他们背后,可一开始严整的阵型后来因为各部争功不再完全,就给了河西军诸多可趁之机。
之前突进部队遇袭,必然遭遇了河西军主力,现在大军背后冒出了大股晋军,只能说明当面的敌人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溜到了他们身后!
这简直匪夷所思。
此时,针对接下来的军事部署,秦军内部出现了分歧。
一部分人认为河西军拢共就那么点,闹不出多大乱子,让后方部队防着点就行了,最多分点兵去应付,主力还是应该继续向东,去把官东、郃阳、韩城打下来。
只要这三地拿下,黄河东西隔绝,河西军东归之路被封死,也彻底断了援军,日后肯定只有覆灭一途。
而秦军则可以趁势加强沿河防线,杜绝晋军重现之前的战法,从而保证侧翼安全,让大军可以继续进行针对蒲津关的攻势。
另一部分将领则持反对意见,他们认为大军应该全力围剿河西军。
理由很充分,那就是赵晋不是一般的对手,反抗军不同于别的军队,革新战争也不是常规战争,现在十几万大军都没抓住对方,还被对方窜到了背后到处惹事,兵少了根本没用。
这样的争论持续了两日,魏无羡几次大发雷霆,但都没有做出决断。
就是这两日,河西军的行动再度上升了一个规模。
本来是包围进攻的秦军,因为拉网式战术被破坏,现在部队分散在州县各处,有些地方兵力薄弱,这就给了河西军靶子。
针对团营级单位,河西军不断运动作战,抓住就是以优势兵力一顿胖揍,往往战果颇大;
而对师团级单位,河西军则是游击作战,一会儿在外围放冷枪打掉几个巡逻队的战士,一会儿又在深更半夜发动偷袭。
至于在乡村里行动的小股秦军,那更是遭了秧,动不动就消失。
九月十三日,魏无羡在吵吵嚷嚷的军议上提出了一个问题:
为什么晋军出击那么准确,总是能以合理兵力对秦军进行有效进攻,就像是开了天眼似的,而秦军却总是摸不着河西军的位置与数量?
“难道我们内部出了奸细?有人暗通河西军,不断给对方传递情报?!”魏无羡虎视眈眈的询问让众将压力不小。
这当然是一种可能,但可能性不大,毕竟谁能知道所有位置的秦军虚实呢?
就连魏无羡本人,也弄不清楚方圆几百里的范围内,哪里有秦军几个连,哪里有秦军几个营。他就知道师旅部队的位置而已。
魏顾北道:“大帅容禀,末将其实也发现了这个问题。
“我们这段时间每收复一个地方,就会向当地百姓询问河西军的踪迹,而他们的回答都是河西军走了,附近没有对方残留的力量。
“可后方部队刚刚遇袭的时候很突然,那些河西军绝对是隐藏在当地!
“大军虽然是拉网式进击,但也不可能每一寸土地都亲自去看,每一片林子都进去搜查,很多时候我们会询问当地百姓,根据他们的意见进行搜索。
“而现在,后方都被袭扰成一锅乱粥了,我们的人对河西军始终一无所知,问百姓百姓就回答不知道。
“可河西军在自身隐蔽的情况下,还能准确知道我们的兵力虚实,肯定不会没有原因。
“一定是州县乡村的百姓,将我们的情况告知了河西军,这些刁民出卖了我们!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的战士在乡野之间见不到河西军就情有可原了,因为百姓会把我们部队的位置告诉对方,只要我们不能同时搜索所有土地,河西军就能在百姓的指引下及时转移到安全地带,从而避过我们的搜查!”
此言一出,会议室霎时间陷入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秦国百姓都投敌了?
秦国百姓不帮自家王师,反而都去帮敌国军队了?
这到底是秦国百姓道德的沦丧,还是秦国军队的不得人心?
如果是前者,那便是秦国教化无方。国不能育其民,使其知礼义守廉耻,怎么说都是朝廷与官府的失败,是统治者极度无能的体现;如果是后者......
怎么能是后者呢?军队都不得人心了,国还能得人心吗?国不能得人心,其政权合法性何在?秦国岂不是活该覆灭?
“这帮刁民简直是丧心病狂,狼心狗肺无君无父,我辈羞于与之为伍!大帅,末将建议立即启动调查,探明所有勾结敌军之人,将他们剥皮枭首!”一名将领立即进言。
没有人回应他的话,反而都用看傻子一样的模样看着他。
这种时候早早把百姓定义为刁民,跟打自己的脸有什么区别?
“大帅,末将听闻晋人极善蛊惑人心,尤其长于利用底层百姓,想来地方上的百姓是一时受了蒙蔽......”将领发现形势不对,连忙红着脸补救。
依然没有人接茬,大家都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各地秦军情况被泄露这件事,就不能承认是秦国百姓做的,纵然大家心里明白,但台面上不能认。
不认,那事情就可以当做没发生过,秦国也就不用把自己的政权合法性置于两难之境。
“如今看来,晋军先前的主动后撤并不是想东逃,而是要把我们放进来,这样他们的耳目遍布各地,而我们都成了瞎子,这仗自然是朝着不利于我们的方向发展了。”魏顾北沉声发言。
魏无羡冷冷地道:“不只是耳目,还有实打实的支持,粮食、物资、向导等等,都是他们能够在这片土地上运动作战的基础。”
说着,他扫视众将:“晋军才来了多长时间,地方上就成了这个样子,在我们自己的国土上,我们倒是举目皆敌了,诸位还以为可以放任这股晋军不理,不全力将其尽快消灭吗?”
见魏无羡拿定了主意,众将相继应是。
见众人神色凝重,魏无羡忽而嗤地一笑:“诸位这般严肃作甚?说到底不过是两三万人罢了,只要我们及时调整战略,放弃轻敌争功之心,灭之何难?”
“大帅说的是。”
“大帅英明。”
“......”
秦军已经进驻到地方,自然不可能退出去再拉一次网,魏无羡调整战术,将大军分部派往地方,一个军负责一个区域,以所占城池为核心,自行向外拉网搜索,不求速胜,但求让河西军不能翻腾起浪花。
......
“河西军第一师能拖住秦军,除了地方上百姓的支持,秦军内部那些人提供的情报也至关重要,二者缺一不可。”
赵逊放下河西的最新军报,双目含笑地看向赵宁,意气风发地道:“现在你是不是可以完全信任他们,信任我提出的决胜之策了?”
赵宁略作沉吟,目光复杂地看向赵逊:
“四叔要的兵马已然准备完毕,范子清也做好了布置,现在我当然可以开始执行四叔的决胜之计,但......”
赵逊摆了摆手,示意赵宁不必继续往下说,他容光焕发地道:
“这是我为国建功的最好机会,也是名垂青史的唯一可能,百十年后,大晋的子民们提起我赵逊,都会竖起大拇指夸赞一句不愧是赵氏子弟、革新英雄。
“只要你认可我的计策,那就依照施行吧!河西军拖不了秦军太久,要是让秦军调整好策略展开整体行动,他们很快就会陷入绝境。
“我的意思是,箭已到了弦上,我即刻动身!”
赵宁点了点头,不复赘言。
当日黄昏,赵宁来到黄河之畔为赵逊送行,后者即将渡河,只身西去秦国。
为了不引起注意,赵逊只带了两名随从,并无王极境高手贴身护卫,临行前他转身向赵宁抱拳,庄严郑重地道:“宁小子,行百里者半九十,我走之后一切就都托付给你了。
“你得答应我,万一事有不谐,当以革新大局为重,万勿因我节外生枝。我一生荣耀尽数系于此战,无论如何你得保它成功!”
赵宁抱拳承诺:“四叔放心。”
赵逊洒然一笑,转身踏上渡河的那叶扁舟,随着小船掉头踏波向前。从离岸到靠岸,赵逊始终面对河西,没有回过哪怕一次头。
赵宁静静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波光粼粼的大河上。
战争到了最为关键的一环,合作的双方之间再也容不得半分怀疑与犹豫,赵宁始终保留余地没有完全信任对方,对方同样不能毫无保留地信任大晋,所以,赵逊必须亲自去那些人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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