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子清到达万胜城的时候,里里外外已经满是甲士。

    在这里,他终于能够了解到第一手军情。

    这几天,北胡大军马不停蹄,又陆续攻占了河阴、荥泽两县,主力直趋郑州州城,且跟河阳节度使的兵马,已经交上了手。

    另一部偏师,则会立马抵达万胜城。

    范子清还知道了,这回突然渡河南下的北胡兵马,号称有十万,一部进了河阳节度使的郑州,一部进了义成节度使的滑州。

    郑州与滑州相邻,背后就是汴梁。

    滑州州城早已沦陷,义成节度使的兵马,仅能控制西部几县,如今正跟博尔术所部鏖战,骤然后背被袭,境遇可想而知。

    博尔术南下的兵马,已经攻占濮州全境,滑州与曹州的州城及大部分县邑。

    当初他们没能及时支援杨柳城,被赵七月先夺了城,如今这所谓的十万兵马,在滑州、郑州大举登岸,席卷州县,势如烈火,不再只是困局杨柳城一地,起到的效果与形成的局面立马不一样。

    两个战场很快就会连成一片。

    届时就是乱局。

    别处的事,范子清莫说管不着,连看都看不到,无论郑州城的河阳节度使,能否守住城池,滑州西部的义成节度使,能不能摆脱危险,他都有眼下的事要做。

    抵达万胜城不到两日,北胡步骑已经兵临城下。

    这是范子清初涉沙场的第一战。

    战斗远比想象中惨烈、血腥,北胡锐士的悍勇,也远超他的预计。

    开战伊始,看不到尽头的北胡战阵,黑压压的覆盖了城外田野,他们踩着地震般的步伐,在山呼海啸的喊杀声中,高举着盾牌抬着云梯,顶着城头一泼泼撒出去的箭雨,牛群一般蛮横而迅捷的冲向城下。

    范子清在城头看得分明,无数箭矢射翻了许多北胡将士,在海洋般的浪潮里,制造了不少空白,但这些空白眨眼就被后面的战士填充,消失不见。

    北胡战阵死了一路的人,却什么都没有影响到,无论是声势还是他们接城的阵型;就连震耳欲聋的喊杀声,都没有减弱半点。

    对方就像是一群没有情感,不知道害怕的战场洪流,只有席卷一切的意志,没有半路停顿的道理。

    而挡在他们面前的,不管是近万守城将士,还是深沟高墙的城池,亦或是巍峨千丈的山峦,都只会被它们一口吞没。

    范子清心跳如鼓。

    浪潮蔓延到城下,刹那间拍上城墙,又在转瞬间淹上城头。

    甲胄上插着箭矢,跟刺猬差不多的北胡修行者,跃墙而上,手中符刀带着夺目的光芒,弯月一般劈到额前!

    范子清好歹做了多年的县衙捕头,没少跟强盗贼寇打交道,与修行者厮杀早已是家常便饭,战场上地动山摇、翻天覆地的巨大动静,虽说着实让他心里发寒,但他还不至于忘了自己该做什么。

    他大吼一声,挥刀迎上。

    浴血拼杀一经开始,便好似没有尽头。

    范子清不知道自己击退了多少人,斩杀了多少人,只感觉自己眼前人影的晃动从未停止过,翻上城头的敌人连绵不绝。

    没有间歇的搏杀里,他好似海边的礁石,在巨大的风浪里,承受海浪一波又一波的拍打,无休无止。

    渐渐地,他感觉到吃力,愈发的吃力。

    记不清第一道伤口是何时出现的,记不清自己到底中了多少刀,只觉得自己如同掉进了火坑,全身都在火辣辣的燃烧,无处不痛。

    终于精疲力竭。

    精疲力竭之后,还是一刀一刀的拼杀。

    于是到了后来,就只是咬牙支撑,靠着意志支撑。

    就在范子清觉得嗓子已经裂开,连呼吸都已经没有力气,眼前的敌人身影越来越模糊,双臂连有没有握着刀都感觉不到,下一刻就会倒下的时候,面前的敌人忽然退了。

    视野里影影幢幢的景象忽然变得空空荡荡,让范子清着实愣了片刻。

    他勉强扶着女墙,朝城下看去,就见北胡将士丢下满地血红的尸体,潮水般退了回去。

    活了快三十年,范子清这一生,从未有哪一刻如这一刻这么轻松,仿佛每根汗毛都张开了嘴在大口呼吸。

    人生也从未有哪一刻觉得天地如此清明、广阔,好似刚刚从地狱里爬出来,万事万物都显得无比美好。

    这是活着的感觉。

    活着真好。

    他欣喜的要流出泪来,却连笑的力气都已经

    没有,只能靠着城头软趴趴的坐去,左右查看自己从中牟县带来的部下。

    这一看,范子清一颗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城头已经不是城头,而是血肉磨盘,横七竖八的尸体到处都是,花花绿绿的脏腑随处可见,头颅、断臂、断腿就像是垃圾一样触目惊心。

    鲜血染红了每一寸石墙,受伤将士的哀嚎不忍听闻。

    范子清粗略一看,自己带来的人手,这一下就伤亡了两成。而看看天空的日头,可知这一战打了不过两个多时辰,距离天黑还早。

    范子清只剩了满心苍凉。

    轮替的将士上了城,清理尸体救治伤员,范子清也被扶下了城。

    不到一个时辰的间隙,重振旗鼓的北胡将士,开始了第二次攻城。

    这一回,范子清没有厮杀。

    夜晚,疲惫的范子清睡到一半,就被甲士摇醒,要求他立即率部上城——城头的将士伤亡惨重、阵脚不稳,已经支撑不住。

    范子清咬牙忍着伤痛,提刀起身,招呼部下集结,而后奔上了激战正酣的城头。

    亏得是他伤口虽多,却因为修为不错运气不俗,没什么致命伤,这才能继续奋战。

    第二日,仍是激战。

    这一天日落时分,北胡大军退却时,万胜城清点伤亡,近万将士已是战死近千余,伤了三千,其中重伤两成。

    杀敌不少,只比伤亡少一半。虽然占了守城的便宜,也是很难得的战绩,放在国战初期,已经足够傲人。

    博尔术横扫河北的时候,齐军一触即溃,一溃便被追杀,战损何止一比十。

    后来博尔术分兵攻打濮州、滑州、曹州,各州守军虽然没有望风而溃,但城池被占领后统计伤亡与杀敌数,三四个人也换不掉一个。

    杨柳城大战,在王极境取得优势之前,中原大军攻城的伤亡更是惨重,若非有张京所部为中坚,攻城之势几乎维持不下去。

    这说明到了今日,无论是经历了一些战事的齐军将士本身的素质,还是江湖民间修行者进入军中后军队的战力,都得到了很大提升。

    然而,城外的北胡大军有一个万人队。

    作为厮杀经验丰富的修行者,范子清在熟悉守城作战模式后,今日不仅斩首更多,自己受的伤也更少。

    撤下城头休息的时候,守城主将亲自到了范子清等人面前,称赞中牟县修行者们的战果。

    第三日,血战。

    因为北胡万夫长发了狠,所以战况格外惨烈,守城将士伤亡扩大,一日便战死了前两日之和,相应的,重伤不能再战的人也更多。

    北胡将士同样付出了不菲代价。

    因为三日之内,城中可战之士就折损近半,主将派人突围送信,向郑州城求援。

    郑州的河阳节度使,手下有八万兵马。

    就算北胡这回派了十万大军南下,能到郑州的北胡将士有一半,之前各县丢失的时候,有不少将士伤亡,河阳节度使的可用之兵也占据绝对优势。

    第四日,血战。

    因为守城人数锐减,双方将士数量出现不小差距,战斗变得更加血腥,守军伤亡骤增。

    一日大战下来,城中伤员遍地,可战之士已经不足三千。

    范子清带来的四五百中牟县修行者,只剩了不到四成,他自己在熟悉战场战法后,第一次受了不轻的伤,除了其它伤口,左臂已经不能活动。

    去郑州求援的修行者,回到了城内,带来的消息,却让城中的将士坠入深渊。

    郑州作战不利,将士伤亡惨重,河阳节度使与北胡大修行者交手时受伤,日前城池被团团围困,能够坚守城池已是不易,没有援军可以调到万胜城。

    没有援军,城中士气一下子跌落不少。

    所有人都知道,面对城外人数优势越来越大的北胡大军,万胜城已经很难防守。一两日内,城池就会被攻破,届时所有人都难以逃出生天。

    绝望,成了笼罩在所有血战将士心头的阴霾。

    深夜,主将找到范子清,让他写遗书。

    明日,主将会派人出城,将城中将校们的遗书带回郑州城,之后再由节度使送到各自家中。

    “事已至此,我辈别无选择,唯有战死沙场报效国家,家中亲人虽不能再见,但总归要让他们知道,我们战死在了哪里。”

    语气沉重的说完这句话,拍了拍范子清的肩膀,主将转身离开。

    范子清目送对方走远。

    回到营房,就着昏黄的油灯,范子清用还能活动的右手,摆好笔墨纸砚,临落笔时却沉默了许久。

    他不知道这份家书该怎么写。

    妻子苦劝过他,让他不要来战场送命,让他想想家里的父母儿女。但他不顾妻子的眼泪,执意来了沙场。

    而今,大战不过数日,他就得告诉对方,自己要死了。

    想想临行之际,妻子拉着儿子女儿,站在门前含泪相送的身影,范子清就觉得心如火烧、喉咙硬如磐石。

    诚然,他是对不起妻儿的。

    半响后,范子清开始落笔。

    笔尖颤抖。

    ......

    翌日,天明。

    旭日东升,阳光洒落城墙。

    城外铺天盖地的喊杀声、地动山摇的脚步声,再次如雪崩山塌一般席卷而来。

    战鼓声如雷鸣。

    范子清与部属奔出营房,来到城前。

    主将站在残破的城楼上,背对朝阳的霞光,对着城墙上下满身血污、满面凄然的将士们,拔出横刀大声咆哮:

    “今日一战,是我等与北贼之殊死决战,诸位应该明白,这也是最后一战!

    “但本将希望你们记住,我等血战至此,守卫的是万胜城,捍卫的是大齐国土,天下人都会知道,我等没有辱没大齐男儿的尊严,是英雄好汉国之脊梁!

    “回头看看,在我们身后,那是我们的家乡,是我们的妻儿父母,是我们世世代代的祖坟!

    “古往今来,不知多少军人战死沙场,不得马革裹尸而还,今日,我们在这万胜城血战不退,但凡能多杀一个蛮贼,你们的妻儿老小就多一分安全!

    “众将士听令:都给我握紧了刀,站稳了腰,跟蛮贼不死不休!杀!”

    城墙上下数千将士,莫不抽刀大吼:“杀!”

    汹涌的人潮中,范子清与众甲士一起,逆着清晨的阳光,提刀奔上了城头,跟翻墙而入的北胡锐士,浴血厮杀成一团。

    ......

    不知杀了多久,兜鍪已被打飞,血染战袍的范子清,在艰难砍翻面前的北胡修行者后,累得气喘吁吁。

    但他没有时间缓口气,后续的敌人已经冒头。

    一步跨上坍圮的女墙,范子清把长刀一横,将一名露头的甲士,齐着墙面削飞了脑袋!

    这一刀又快又准。

    但他毕竟太累了,拼尽全力挥出一刀后,后续动作难免迟缓了些。

    他还没来得及转身,喷涌得很高的鲜血,已经飞溅进了他的眼睛。

    他刚要后退、抹眼,一根符矢从城下闪电般飞射而至!

    噗嗤一声,精准洞穿了他的胸膛!

    范子清身形一僵,神色一滞。

    低头看了看胸前的符矢,他的瞳孔逐渐涣散。

    身体晃了晃,在从城楼投下的一束金黄阳光前,自城头缓缓坠落。

    ......

    昨夜,在给妻子的遗书上,范子清如是写道:

    “娘子,见字如晤,我于万胜城力战北贼,凡四日,杀敌百十,数退敌军......然北贼势大,至此时,城池数面被围,大军伤亡太半,而援军不能至,我等已至绝境,十死无生......

    “临行之前,你问我为何执意参战,彼时未及细言......

    “我自束发就学以来,凡二十余年,读圣贤书,受圣人教诲,虽屡试不第,只能为小吏,然位卑未敢忘忧国......

    “如今,半壁江山已落敌手,无数同胞惨死于胡贼铁蹄之下,社稷陆沉、国将不国......我对你们如此无情,只因国家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际,我身为大齐男儿,只能奋不顾身沙场杀敌,拯救于万一......

    “原本还想,此去如蒙天幸,日后若能生还,当与你日日厮守,再不分离,我为你画眉梳头,你为我温酒热菜,没想到......

    “死并非不足惧,亦并非不足惜,我不怕死,怕的是你们不知我为何而死。

    “保境安民,是我辈读书人的使命,今日我战死于万胜城,捍卫的是大齐的国土与尊严,保卫的是你们在后方能够度日安稳,不受兵祸牵连......

    “我死之后,不必过于悲戚,当好好抚养儿女,孝奉双亲......当知我肉身虽死,魂魄却会回到中牟县,回到你们身边......”

    ......

    是日,万胜城被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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