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降临的时候,不会对任何一寸土地厚此薄彼。

    前日的雪很大,所以直到今夜,郓州城一些无人清扫的小巷中,仍然积雪近尺。

    雪花落在松树上是景,落在飞檐上是美,欣赏他们的人会吟之咏之;雪花落在狭窄泥土小巷里,便只能制造一片泥泞,滑倒的人们会口吐污言秽语。在他们唾骂“该死的”的时候,你不知道他们是在气老天气路面还是气自己,就像赞美雪景的文人骚客们,你也不知道他们是在称赞天公作美,还是在称赞自己情操高洁。

    周鞅在小巷的湿滑泥泞路上走得很小心。

    身为一个书生,哪怕是落魄书生,风度总还是要保持的,摔一身泥怎么都不好看。他已经走得足够谨慎,但还是躺在了泥泞里。这倒不是他脚下不稳,而是路过身边的一个妇人,在自己摔倒的时候拉了他一把,最终两人都没能稳住,一起摔了个狗吃屎。

    妇人恼火的骂了一声街。

    周鞅毕竟跟她们不一样,他虽然摔得很疼,衣衫也脏了大半,但他并不恼怒。这不是因为他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已经可以无视这点肮脏与不顺利,事实上,吃得苦受得罪越多,脾气只会越不好,并不会洒脱超然。周鞅能够不在意这些,是因为他今天心情很好,对生活抱有莫大希望,所以心胸变得很豁达。

    将那位喋喋不休的妇人扶起,周鞅微笑着将她送回了家门。

    这已经是晚上,小巷内外行人寥寥,在这种时候送一位颇有姿色的妇人回家,会让人怀疑他的居心,怎么看都殊无必要。更何况周鞅还帮妇人开了门,跟她一起踏进了门槛。

    周鞅当然没有善良到迂腐的地步。

    屋子里也有个三四十岁的书生,形容沧桑近乎枯槁,满脸胡渣也不曾修剪,他坐在老旧的小案后,瞥了一眼进门的周鞅跟妇人,见他们都是一身泥土,先是讶然,而后哈哈大笑:

    “这大半夜的你俩还能一起在泥地里打个滚,我都不知道你们的感情竟然好到这种地步,难不成你俩背着我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私密?”

    妇人啐了一口,自己去了里间换衣裳,周鞅在对方调侃的目光中,将手里拧着的两坛子酒放到小案上,自己也坐了下来:“上好的剑南烧酒。”

    黄远岱眼前一亮,顾不得酒坛上的泥巴,抱了一坛过来拍开封泥,闭眼长长嗅了一口,满脸都是陶醉之色:“好酒,果然好酒啊!”

    嘿然笑了两声,他接着道:“我夫人没买成酒,半路就跟你这鸟厮不明不白的折了回来,原以为今晚漫漫长夜只能苦苦熬过,没想到竟然能得此美酒,人生际遇真是巧也妙也。”

    言罢,他用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周鞅:

    “我听说你今天掉河里了,该不会是投河自尽?大冬天的去跳河,这个死法可不怎么高明,也太冷些些。不过,要是知道跳一次河就能换来如此美酒,我还喝街口老周家的酸臭黄汤干什么,天天跑去跳河了。”

    看他话语轻松,忙不迭抱坛而饮的样子,好像就算周鞅今日淹死了,他也不会有什么悲痛。周鞅自然也感受到了这一点,“我怎么感觉如果我真死了,你还会击节而歌?”

    长长吐出一口混热的酒气,心满意足的黄远岱摇头晃脑道:

    “那是自然,你脱离了这人世苦海,我怎能不为你而歌?我应该还会在你坟头跳上三天,庆贺你转世投胎。就像庄子对他死去的妻子做得那样。

    咱们虽然不是夫妻,但也算得上是兄弟,这点事我还是愿意为你做的。”

    周鞅无奈的拱拱手:“黄兄如此情深意重,周某先行谢过。”

    黄远岱一口气将不大的酒坛喝空了半坛,憋得满脸通红,差些一口气没上来就地身亡,好不容易喘匀了气,他捶打着胸口无所谓的道:“我要不是有夫人需要陪着,早就结束这倒了八辈子血霉的一生了,哪里还会等到今天。”

    说到这,他放下酒坛,瞥了周鞅一眼,“说吧,深夜登门,还带着美酒,要我帮你做什么?”

    周鞅也不藏着掖着,“黄兄文采斐然,周某最是敬佩不过,这回我还是要你帮我写一篇‘讨方檄文’。”

    黄远岱摸着脸上的胡渣,奇怪道:

    “之前我就帮你写过一次,事后被方家的人打断了一条腿,现在走路还是跛的,要不然我也不会让夫人夜里去买酒——我倒不是担心另一条腿也被打断,只要第三条腿还在,能让夫人受用就行了。

    “问题是写了能有什么用,这郓州城的舆论是被方家控制的,刺史不过是他家的应声虫,咱们的檄文根本扩散不出去。”

    黄远岱的夫人刚刚换了衣裳,打算从里间出来,听到他的话,迈出来的脚立即缩了回去,脸红的啐了一口,骂了句老不正经的臭流氓,就不打算再露面了。

    说起被方家打断的一条腿,黄远岱依旧是那副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周鞅却倍觉愧疚,几乎不能在对方面前抬起头来,遂肃然道:“这回我们有贵人相助,成事的把握不小,事后黄兄有此功劳,也能借对方的力脱离苦海......”

    对付方家这件事,赵宁本身就有自己的需求,并不完全是帮周鞅,所以双方算是平等的合作关系。

    “贵人?”黄远岱打断了周鞅的话,“多贵?”

    “帝室之下第一贵。”

    黄远岱微微一怔,脸上很快有了笑容,“没想到你跳了一趟河,竟然能结识晋阳赵氏的人,早知道我今天就抢在你前面去投水了。”

    他没有多问一句,将写檄文的事答应了下来。周鞅松了口气,拍开第二坛酒,跟黄远岱好生对饮了一口。

    有赵宁相助,要扳倒方家不难,难得是把这件事放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收获让万民拍手叫好的效果,如此他才不仅仅是报私仇,而是除掉了一方恶霸与毒瘤,能有惩恶扬善匡扶正气的作用。

    因为这些年跟官府合力掌控了舆论,掌握了定义是非的权力,方家虽然做了许多恶事,强大的道路满是血腥密布尸骸,但一向遮掩得很好,那些状告方家想要像之前的周鞅一样,抖出对方种种罪行的人,结果也都跟周鞅相同。

    所以直到现在,方家在郓州的名声都不错,很多人还膜拜他们由弱变强的过程,变着法儿的赞美他们的奋斗。

    一品楼的青衣刀客,刑讯逼供方家的大小管事,掌握对方的种种罪证,只是击垮方家名声的基础,如何将事实散播出去,快速引发百姓共鸣获得万民认同,就需要一篇掷地有声的檄文。

    两军交战,一篇优秀檄文能顶十万精兵,这绝对不是说说而已。

    黄远岱要新写一片有力量的檄文,有必要去看看方家大小管事交代的那些事。周鞅跟他对饮完一口,就拉着对方出门,在小巷口汇合了青衣刀客,由对方带着迅速出城,来到赵宁所在的楼船上。

    刚刚完成一局左右手对弈、听完扈红

    练禀报的赵宁,看到跟在周鞅身后,一瘸一拐进门的黄远岱,眼神微微有些异样。

    双方见礼完,黄远岱却没有坐下的意思,第一句话就是笑着开口要酒,而且强调了非美酒不可。周鞅略感不安,连忙向赵宁解释,说黄远岱虽然不修边幅看着挺邋遢,嗜酒如命,但基本没有喝醉的时候,办事还是很牢靠的。

    赵宁没有在意,挥手让人送了两坛美酒过来。

    高兴的黄远岱半路截住,全都抱在了自己的怀里,咬开封泥旁若无人的灌了一大口,赞不绝口之余,提出要立马去刑讯方家管事的地方,还让赵宁叫人给他准备好笔墨纸砚。

    从进门到离开房间,黄远岱虽然跟赵宁简单见了礼,但从始至终都没有敬畏赵宁的意思,哪怕他知道赵宁的身份与过往的战绩。

    虽然他的举止异于常人了些,却也没有桀骜不驯、清高自持之类的言行,用玩世不恭、放浪形骸形容更为贴切,显得除了美酒对什么都不甚在意。走路的时候也不掩饰自己的瘸腿,一瘸一拐的很有节奏。

    “还请宁哥儿勿怪,黄兄性情是有些古怪,但满腹经纶,才学十倍于我......”周鞅很不好意思,脸红的对赵宁解释。在他看来,赵氏的家主继承人,必然对礼仪规矩、个人修养很重视,可能看不惯黄远岱粗鄙的举止。

    赵宁笑着摆摆手,示意自己不在意。

    他当然不在意。

    因为前世他们就是手足兄弟。

    周鞅跟黄远岱是一起投军的,之后也一直在一起共事。赵宁能够跟仇恨权贵的周鞅做成朋友,其实是因为先跟无拘无束、重情重义的黄远岱结交了。

    周鞅所谓“才学十倍于我”的话,当然是为了吹捧黄远岱,但后者的才能的确万中无一,不,更准确的说,赵宁前世也没见过第二个。

    跟长于政务实事的周鞅不同,黄远岱的才学只能用天马行空来形容,他文采斐然,长于辩论,曾经在荆州之战王师弹尽粮绝之际,用一纸檄文几通演说,在三日之内为大军筹集了五十万石粮草,招募了七万青壮。

    此人的军略也非同凡响,常有出人预料的用兵策略,给大军带来过不少胜利,也在大军面对十倍之敌的包围时,能够全师而退。

    黄远岱大展拳脚的那几年,鬼才军神的名头响彻一时。

    不过可惜的是,在大厦倾颓、大势已定之际,个人实力再如何出众,也无法扭转乾坤,只能苟延残喘,并最终成为皇朝覆灭的陪葬品。

    前世赵宁无数次想过,若使国战开始之际,周鞅、黄远岱这类人就能身居要职主事一方,并获得皇帝的支持与信任,那么国战极有可能是另一种面貌。

    中原大地人杰地灵,哪怕有繁重规矩束缚,也总有些人天赋灵秀,中原皇朝其实任何时候都不缺人才,也不缺顶级大才,问题只在于这些人能否身居高位,有左右国家命运的机会。

    而在皇朝腐朽大厦将倾之际,掌握权力的往往是只会谄媚奉承、争权夺利的小人,真正的大才并不能站上拯救江山社稷的舞台。

    因是之故,赵宁此番南行的一个重要目标,就是充当伯乐的角色,根据前世记忆收拢这些千里马。

    他要让他们拥有跟前世不一样的命运,给他们一个不低的起点,让他们可以更早更好的在国战爆发之时,尽情施展自己的才学与手段,并在这个过程中帮助他自身完成镇国的终极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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