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餐厅的玻璃落地窗,可以从楼上清楚的俯视眺望东京繁荣的城市景观。

    但坐在沙发上,轻啜着咖啡的松本庆子却忍不住心乱如麻,根本无心欣赏。

    她抬起手腕,这已经是五分钟之内,她第三次去看时间。

    因为虽然约好的见面的时间是四点半,还有五分钟才到。

    但直至现在为止,餐厅入口方向,还没出现宁卫民的身影。

    这对于习惯提前十五分钟来安排时间的日本人来说,已经是一件不寻常的事儿了。

    说真的,虽然长达十几天都没见面,好像就这么过来了。

    可在即将见面的一刻,松本庆子此刻内心的焦虑不安是没法溢于言表的。

    好不容易挤出了半天时间的她,此时的脑子里只有尽快和宁卫民见面的渴望,就连欣赏背景音乐的心情也失去了。

    不怕脸红的说,越是时间临近越是如此。

    甚至刚才,就连她敷衍原田美智子的时候也是这样。

    尽管已经打了时间提前量,故意夸张了事实的急切,可后来她发现,女人逛起商店来实在是没法约束的。

    在香奈儿的店里时,面对犯了选择障碍,乐此不疲,一个劲试衣服的原田美智子,她没多久就失去了耐心。

    为了能够及时离开,她索性直接刷了四十几万円,把原田美智子难做取舍的两套衣服都买下来相赠。

    外加一番好说歹说,这才让原田美智子放她脱身先走,飞快赶到了相约见面的地点。

    可没想到兴冲冲而来,但结果却是倍感失望的,宁卫民居然还没到呢。

    为此,松本庆子坐等的同时,便不由自主的胡乱猜测起宁卫民究竟遇到了什么情况。

    会不会把今天见面的时间或者地点给记错了?

    又或者是不方便跟打工的地方请假?

    甚至可能忙起来干脆忘记了这件事,或者是来的途中出现什么突然情况……

    好在猜来猜去,她终究是杞人忧天,白白担心了老半天,宁卫民并没有爽约。

    当表上的时间指向四点半,一个依然如故,干净朴素的瘦高身影,几乎是踩着点儿快步走进了餐厅。

    就在这个挺拔帅气的年轻人出现在餐厅入口的一刻,当他的眼神还在游移中四处寻找目标的时候。

    一直关注着这个方向的松本庆子已经于第一时间捕捉到了他。

    瞬时间,所有的担心不翼而飞了。

    取而代之的,是心想事成的喜悦和如愿以偿的满足。

    她赶紧面带微笑的站起身来,远远朝着渴望相见之人优雅挥手。

    于是随即,宁卫民便发现了她的位置,然后快步向她走过来。

    不过对于宁卫民来说,来到近前坐下后,倒是对于松本庆子今天没有乔装打扮的样子比较意外。

    要知道,松本庆子今天美则美矣。

    上身一件浅灰色的宽松毛衣,银质的纽扣随意解开一颗,漂亮的锁骨衬托出修长白皙的脖颈。

    撸起的袖口露出纤细的手腕,手表是银色的卡地亚。

    下面再搭配一条黑色的牛仔裤,既显干练,又显得舒适。

    尤其还穿了一双黑色的高跟短靴,就让身材显得越发高挑诱人。

    可问题是,这可是在公众场合里啊。

    松本庆子竟然没做丝毫容貌上的装扮,没有墨镜,没有头巾,甚至连帽子都没有一顶。

    难道她就不怕因此被认出来,惹来麻烦吗?

    就在服务员过来为宁卫民点完单后,宁卫民就忍不住担心,发出关心的疑问。

    “庆子小姐,今天怎么没戴墨镜呢?就这么坐在这里,不怕被别人认出来吗?”

    “没关系的,这里还好。一般比较高级的场所,是没有人会缠着我要签名,要求合影的。”

    松本庆子的笑容如故,对宁卫民已经毫无陌生感。

    甚至她还自嘲的开了个玩笑。

    “而且我只是个过气的女演员,以我目前的人气,恐怕就连记者也懒得再追踪我了。这也是难得的自由。”

    对此,宁卫民也只能认为这是国家小的好处了。

    明摆着的,如果把日本明星的数字和国民总数做个比较的话,那得出来数字,肯定比华夏这么做要小多了。

    也难怪这里的年轻人不会像国内追星那么疯狂。

    不过对于松本庆子的自谦之语,他当然不会当真,话还是得捡好听的说。

    “怎么会?你可是国际影星啊。至少我能肯定,在华夏你的影迷一点也不少,甚至比日本还多呢。你要是去京城的话,可千万别自己上街,否则的话肯定会引起混乱的,一旦有人认出你来,就会有成千上万的人把你围住,找你签名合影。到时候你想走都走不了。”

    “真的吗?我不信。这也太夸张了吧。其实我的电影在共和国公映的不多呀。仅仅一两部而已。”

    “角色如果深入人心,一部电影就够了。你演的小夏太美了,而且带给了很多人感动。我不情愿的告诉你,你可是许多华夏小伙子的梦中情人啊。”

    “哈哈,话是这么说,可我们初次见面时,你也没认出我呀。看来还是我演得不够好。”

    松本庆子虽然被逗乐了,可还是故作谦虚的说。

    宁卫民的舌头,当然不会被这种问题难倒,他的借口说来就来。

    “哎?是我让你误会了吗?那可太遗憾了。其实吧,这事儿不该怪我,主要我看《蒲田进行曲》那天,观影的人太多了,我左右都坐了一个大胖子,把夹在中间动弹不得,而且实在热得难受。这才导致我的注意力不够集中。要不是为了看你演的小夏,就凭安次和银四郎,我早就走了。完全是因为你,我才坚持着把这部电影看完的。何况说实话,正常人谁会想到来趟日本,居然会遇到小夏本人呢?我到现在也有点不敢相信,自己不但有这样的福气。而且遇到的,还是身边没有银四郎和安次那两个讨厌鬼,已经成为大明星的小夏。这件事太梦幻啦,你不妨从我角度想想看……”

    松本庆子被哄得开心极了,但此时也有点不好意思了。

    她轻笑着,自嘲的意味却更重了。

    “其实做明星这件事,本身就是白日梦,很多人的梦,一辈子醒不过来!不怕你笑话,我现在的梦其实已经有点做不下去了……”

    宁卫民察觉了她多少有点心力交瘁,便收了笑容,很体贴的安慰她。

    “别那么悲观,其实人生无论怎么走,选择任何一条道路,都是有很多困难的。但如果许多年后,你回头去看,也许一点不难……”

    松本庆子听了有所触动,但沉默了一会,还是免不了要反驳。

    “可只有成功的人,才能回头看。打拼的人,根本无暇回头,只能继续前冲。所以,普通人从来都不写回忆录的。我也一样,这么多年,始终不敢回头看。”

    “其实你已经足够有这个资格了,真的。”

    宁卫民轻咳了一声,这次用郑重的态度表态。

    “听我说,我其实是个对明星有些无感的人。我从不会狂热的成为任何一个演员的簇拥者。哪怕是全亚洲都为止疯狂的山口百惠和邓丽君,在我眼里也属平常。但你对我却是一个例外。最近看你的电影比较多,我的冷静好像就不在了。我喜欢你的电影,迷恋你塑造的角色,最近看得越多就越是这样。你是有才华的,所拿的奖项当之无愧。当代没有几个女演员能和你相比,请你永远不要怀疑这一点。你现在只是累了,你需要的是对自己好一点,别太急,慢慢来,我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谢谢你这么说!”

    松本庆子真心感动了,她抬起头凝视着宁卫民。

    此时,她几乎已经完全忘记了询问宁卫民姗姗来迟的原因。

    而宁卫民一句话未说,只是对她笑了笑。

    透着真诚和理解,却又显得云淡风轻。

    不知何故,松本庆子还就喜欢他这么笑,甚至迷恋他这种笑。

    也许只是因为这种笑是挂在宁卫民的脸上。

    这种微妙的心情,难以言传。

    但就在一切都渐入佳境时,偏偏服务员端着一杯汤力水走了过来。

    她把饮料放在宁卫民的面前,结果成了干扰两人之间传递情谊的阻碍。

    心里正激动的松本庆子也只有终止了想要伸手握住宁卫民手的举动。

    同时把头转过去观望窗外,借此来掩饰刚才险些克制不住的情感流露。

    “今天外面天气这么好,落日一定很美……”

    “你喜欢落日?”

    完全没察觉到松本庆子有异常的宁卫民啜了一口饮料,顺口问。

    “是啊,你不喜欢吗?”

    “喜欢啊。”宁卫民应声而答。

    但随后又觉得这话答得忒没营养,有把天儿聊死的趋势,便又找补了一句。

    “可每个人喜欢落日的理由是不一样的。你的理由是什么呢?”

    “我吗?”

    松本庆子果然开始认真考虑。

    片刻后回复,“可能是因为,太阳在慢慢消逝的过程吧。每次看日落的时候,不知为何都有些怅然,总觉得眼前的时时刻刻都那么珍贵,但又无法真正被抓住,此时做什么都好像显得浪费,只能静静看着。尤其是在大海边上,漫天的彩霞会把海面也染成同样的颜色,这种强烈的对比,美得摄人心魄,但却又会让人伤感……”

    宁卫民一下听出了弦外之音。

    这话就像松本庆子在感慨她自己的处境似的。

    确实,那么多的功成名就者,正像太阳一样高悬在天上,灿烂夺目,任人仰视。

    而松本庆子也一定是对未来缺乏信心,才会非常担心自己会落日一样缓缓下沉,直至消逝不见。

    “几年以前,我在京城的时候,有一次陪着一个老人在京城景山的万春亭看日落。那是景山最高处,当天也是大晴天,所以日落的景象很有氛围感。坐在亭子里往南看,夕阳斜射着故宫,成片的琉璃瓦真的金光闪烁,如同纯金打造。往北面看,除了能看到鼓楼,还有远处的山及城市楼群相辉映,天空中还时不时有鸽子飞过,美极了。那个时候,我只担心眼前的风景暮气太重,引得同去的老人触景伤情,联想到自己的年岁,便趁着天未黑,着急邀老人下山。却没想到老人告诉我,说自己之所以喜欢看落日,是因为落日能让他想起明天的太阳。”

    松本庆子也意会到了宁卫民的话外之音,有点意外的说。

    “说的真好呀,看来这位老人真是一个智者。”

    “是啊,老人确实懂得比年轻人多。其实刚才劝你回头看的话,也是他说过的。”

    “是吗?太了不起了。这个老人很懂人生啊,像个哲学家。他是你的亲人吗?”

    “嗯,是我的亲人,不过是没有血缘的那种……”

    松本庆子再度露出诧异的神色。

    “怎么?没有血缘吗?”

    “啊,没和你说过吧。我的父母早就去世了。这个老人也没儿女。所以这几年在京城,我和他就成了一家人。我们算是相依为命吧。当然,除了亲人,他其实对我来说,更是一个严格博学的老师。我从他的身上可是获益匪浅。”

    宁卫民坦荡的解释了一下自己在国内的情况。

    其实他的重点是想诉说自己幸运,才能有康术德这样的良师为伴。

    可松本庆子身上的母性泛滥,关注度却放在了其他方面。

    “你真的是孤儿吗?从什么时候没了爸爸和妈妈?”

    “我也记不清了,大概是十六七岁吧。”

    “那么早?你也没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不过,邻居家的孩子对我也不错……”

    “那怎么能一样呢?你……你也太可怜了……”

    从没想过宁卫民会有凄凉身世的松本庆子,充满了怜悯和同情,眼睛都有些湿润了。

    此时她心底只有一种冲动,就是渴望去保护他,帮助他。

    过去松本庆子总因为自己和父亲的关系不睦,总觉得自己委屈和可怜。

    而现在她才发现和别人相比,自己竟然是幸运的人,起码亲人们还都健康活着。

    她根本无法想象在一个经济落后的国家,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是如何长大的,又经历过什么。

    也许宁卫民的那些日子,会比她演过的那部《青春之门》里那些朝鲜矿工还要苦呢。

    然而完全不同于松本庆子的反应激烈。

    作为被同情的对象,宁卫民倒是平心静气的笑了。

    而且从他的外表,完全看不出一丝一毫的苦难痕迹和愤世嫉俗的戾气。

    说实话,两世为人的他,对自己的孤儿身世,早习惯成自然了。

    要是这辈子真的平白落个爹妈,他倒不知道该怎么去相处了。

    更别说他身边还有一个亦师亦父的康术德,亲情方面的遗憾早就没有了。

    可以说,他如今过着这样的好日子,简直就是老天爷的孩子。

    命运可没有任何对不起他的地方。

    他要是再不知足,反倒不像话了。

    只不过话说回来了,男女间绝不是只有一种相处模式的。

    世人都知道女人被男人疼,就会动真感情,其实换成男人也一样。

    起码对宁卫民是这样的。

    他既没有母亲,也没有姐姐,几乎从来就没有感受过女性给予的温存和关爱。

    这辈子能遇到松本庆子这样一个年岁比他大,却很美丽,又温柔体贴的女人为他心疼,这就是他的软肋。

    所以一开始的还好,他可以用微笑来表示自己的无所谓。

    不过当他真看到松本庆子眼眶里有泪水打转,感受到这一缕久违的温情。

    他温煦的笑就逐渐僵住了,内心开始如同岩浆一样涌动不息。

    浮华生活中一切冰冷的、麻木的、淡漠的、伪装的,仿佛都被眼前女人给融化掉了。

    一切死气沉沉,一切市侩计算,一切谨小慎微,一切规矩守则,也同时融化掉了。

    而一小片生命勃发的绿洲,却在他的心里慢慢生长。

    这一瞬间,他意识到自己仍旧是软弱的,心里的某一点,已经被什么东西紧紧系上了。

    他已经没法再对这个女人做出疏远或是冷漠的举动。

    “你今天想看落日吗?大海边的夕阳?”

    宁卫民故作平静的说着。

    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

    “什么?今天吗?”

    “是啊,你刚才说过,大海的夕阳最美丽。既然景山的夕阳我不能带你去看,那你就带我去看大海的夕阳怎么样?”

    “好是好,我很想。可不可能,我说的海边要去镰仓呢,太远了。”

    “那东京湾呢?东京湾应该来得及吧?要不要就近去看一看?这里朝向不对,是看不到落日的。我很想跟你一起看一次……”

    不得不说,于男女的交往,宁卫民完美的掌握了火候,把握了分寸。

    在女人最不经意的时候,出乎意料的点燃了惊喜的火苗,生造出了令女人想要冒险的冲动。

    特别是最后一句,没有女人能拒绝。

    “好啊。”

    松本庆子欣然应声。

    而她的脸上,不知是因为兴奋的潮红还是彩霞的映照,光润得令人无限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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