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如一道蓝光的跑车从晴海大道驶来,减速后转入了通向银座一丁目的松屋街。
然后再左拐前行三十米,最终停在了松屋百货的停车场。
这家开业与1925年的老牌百货商场,比街对面遥遥相望的三越百货开业还要早。
不但是东京历史最悠久,最高档,也最知名的百货大楼之一。
而且从开业的那天起始,就是时尚和设计相融合之地。
店内来自于世界各国的奢侈品,和充满国际时尚和时代感的高品质商品琳琅满目,丰富多彩。
以满足日本富贵阶层旺盛的消费需求。
不过近年来,由于日本的富人们开始越来越频繁的主动走出国门,许多人已经爱上了直接从国外购买奢侈品了。
好处是不但价廉物美,而且能保护隐私。
所以这就导致松屋百货,在日本富人心目中的重要程度开始下降。
往往只有类似于送礼这种突发性的紧急需求,富人们才会来这里购买。
11月28日这天,西方感恩节的下午,松本庆子就是抱着这个目的来的。
不过她的时间不多,约好下午四点,差不多一个小时之后,还要和宁卫民在银座的三井花园饭店的餐厅酒吧见面。
因此仔细挑选衣服的时间似乎不大够,何况她也不知道宁卫民的服装尺寸。
那么想来想去,在有限的时间内,似乎也只有买一块手表送给宁卫民,才是最实际的做法。
其实说心里话呢,她早就想送宁卫民一块好点的手表了,甚至从初次见面就有这个想法。
要知道,她已经注意到到宁卫民的手腕上是没有手表的。
这个可怜的年轻人,手表的表带似乎坏了,表就一直放在衣服里面。
看时间的时候总是要掏出来看。
或许也不是什么好牌子,他的主人或许因此有点害羞,不大好意思示人。
所以在她看来,如果用一块高级些的手表当礼物。
不但能让宁卫民体面一些,也更具有实际用处,他肯定会高兴的。
更别说他的手腕是那么优雅和结实,令人想要紧握不放。
原本就该戴上名牌手表来装饰的。
不仅如此,她还想要送给宁卫民更多的东西呢。
衬衣、长裤、大衣、鞋子、袜子、皮鞋、夹克、围巾、墨镜、皮带、钱包、袖扣、领带夹,还有限量版的钢笔和打火机……
他的身材是那么的好,天生与高级的货色相匹配。
要是再稍高几公分,肯定能够担任专业的模特。
何况他又是那么的年轻。
这个时候不穿什么时候穿呢?难道要非要等到老了吗?
说真的,松屋银座那些摆在商店里的奢侈品。
无论服装还是鞋袜,又或是小饰品,全都被浪费了。
因为往往这些东西最后只能用于装扮那些庸俗不堪,老年臃肿的肉体。
这种极具“辩证法”特色的想法,让松本庆子更加的心安理得,也更加急不可耐。
不用说,因为当天是木曜日,也就是周四。
没到下班时间,松屋银座的客人还是比较少的。
好处是停车位好找,绝不会像周末那样,排队等半小时以上。
坏处也有,就是服务人员远多于顾客。
他们身穿整洁体面的制服,守株待兔的站在各个专柜旁。
只要一见到顾客就会九十度鞠躬,在客气中上演势利的游戏,旁敲侧击,欲擒故纵。
不过真正让松本庆子感到不适的,并不是这一点。
而是当她走进商场大门,穿过化妆品区来到滚梯处所看到的情景。
敢情这里的资生堂大海报尤其显眼。
足有数平米的整幅画面犹如瀑布一样,一层一层,从商场顶层直连接到地下一层。
要知道,资生堂可是她一年前代言的化妆品啊。
也就是说,一年前,还是她的照片在这里挂着。
而如今呢,原本是该她占据的位置,却今非昔比,换了旁人。
无论走到哪一层,她都能看见年岁和她相近的影视歌三栖女星——石田亚由美,那令她讨厌笑脸。
这个因她倒霉,而占据了这个位置的幸运者,仿佛在嘲笑一样对着她说。
“你失去的,就是我得到的,对不起啦……”
她怎么可能熟视无睹,怎么可能内心还始终保持平静,一点都波澜不惊呢?
走上滚梯的松本庆子真是后悔自己没去乘坐直梯了,干嘛非跑到这里来受这份精神刺激?
而更令人意外的是,恰恰就在她好不容易来到四层,刚要离开滚梯的时候,偏又遇到了熟人。
当时,从她的右边飘来了一阵雌性的笑声。
那笑声并不清脆,既不像银铃也不像百灵。
倒像是嘴里裹着什么东西似的,又好像是一片亲吻一边在笑,而且居然还有几分莫名的熟悉。
松本庆子在好奇下一转头,结果一眼就瞥见了原田美智子。
她果然嘴里含着东西在笑呢,而且也是一边亲吻一边笑的。
不过她吻的却是甜筒冰淇淋。
她不是一个人,陪在她身边,还有一个与她年龄相当的男人。
从衣着能看出来,是比较阔绰的富足阶层。
他们两个人一起肩并肩的依靠在商场的玻璃围栏上,人人手拿一个甜筒。
然而这个男人手里拿着甜筒,自己并不吃,只是一个劲往原田美智子的嘴里喂着。
男人塞一下,美智子吸吮一口,笑一笑。
男人再塞一下,美智子又伸出舌头添了一口,再笑一笑……
两个人亲热地闹着,不亦乐乎,如此反复。
美智子的鹅蛋脸就一直这样在舔舐中、吸吮中笑着。
笑得风骚,笑得大胆,笑得张扬。
似乎都要把她的桃花眼眯成一条缝,要把她千辛万苦修饰好的鹅蛋壳给震碎了。
原田美智子和这个男人到底是不是正式的情侣关系,松本庆子无法确定。
但她知道,两个人肯定不是什么正常的朋友关系,有些行为已经逾越合理的交际界限了。
所以霎时间,松本庆子首先为看到这有违公俗的一幕而心烦意乱。
跟着再想到自己此行目的,更是倍感尴尬。
不用说,私下里来为一个年轻男人买礼物的她,也是比较心虚的,一点也不想撞见熟人。
尤其遇到的又是这个胆大妄为的原田美智子。
这个丫头历来喜欢刨根问底,捕风捉影,要是被她抓住什么蛛丝马迹可麻烦了。
于是松本庆子没怎么犹豫,掉头就走,意图躲进旁边的卡地亚专卖店去。
她还心想着,只要不被发现,避开就好了。
可孰料原田美智子的眼睛还贼尖。
哪怕松本庆子已经转身而去,可是仅凭她的背影,原田美智子也依然认出她来了。
所以差不多过了十几分钟,就在松本庆子还以为避免了这场邂逅,正专心坐在柜台旁为宁卫民挑选手表的时候。
原田美智子居然拎着手提袋,尾随着她,跟了进来。
她以一副又惊又喜的样子撒着娇,欢呼雀跃着。
而那个男人,此时已经不在她的身边。
不知道是主动离开了,还是被她赶走了。
“不会这么巧吧,真是你呀?姐姐。”
松本庆子闻声回头就是一愣。
但很快,她盯着原田美智子的墨镜,也露出了笑容。
“哎?还真是巧啊。居然在这儿见面了,美智子。”
她的演技更出色,好像确实惊喜,刚才什么都没有见到的样子。
“就知道今天会有好运气,早上出门的时候,一只黑猫跳到了我的车上。果然遇见了贵人。”
“哎呀,你的嘴可真甜。”
“见到姐姐高兴嘛!”
原田美智子继续走过来,亲热的坐在松本庆子的身边。
服务人员则很自觉的鞠躬行礼,退让开来,让她们自在的说体己话。
“哎,对了。伱怎么这个时间来逛百货商场?今天没有通告吗?”
松本庆子故作无意的询问。
原田美智子倒也不疑有他。
“哎哟。难得偷一天懒嘛。原本是要去杂志社拍一个平面广告的。可没想到,那个杂志社的小老板还挺好说话的。见我没精打采的样子,听说我昨天没休息好,干脆放我一天假了,还陪我来散心。”
说着,原田美智子就炫耀似的扬起手腕来,上面亮闪闪的,挂着一条蒂凡尼的手链。
“姐姐,你看,好看吗?刚在这一层买的,二十八万円。那家伙还挺大方的呢。”
很明显,看她歪着嘴,美美的样子。
根本不需要什么答案,虚荣心就已经得到很大满足了。
“啊?这么说,是交男朋友了吗?”
松本庆子有点意外的问。
“什么呀。我怎么会那么傻。”
原田美智子活像一只性感的野猫。
她大笑了一阵凑过来,几乎贴着松本庆子的耳朵小声说。
“那个人呀,不过是个‘上贡男’罢了。看他可爱就给他点甜头。我的本命男,起码也得是个大导演,或者作家才行啊。又有钱,又有名,又有社会地位,还有情趣。你说呢?姐姐……”
“年轻就是好啊,总是能够充满希望和幻想,积极的去面对生活。”
松本庆子用委婉的话,表达自己的观点。
心里却默默叹了一口气。
她感觉到自己确实是老了,已经接受不了这些年轻女孩子们的恋爱观了。
现在社会上的事儿,她也知道一些。
年轻女孩子们变得啊,都喜欢把自己物化。
不但对脚踏几条船毫无负担,许多人还搞电话会面,出卖身体。
而且还嘲弄一样,给男性取绰号分类。
什么跑腿男,上贡男,结账男……
而对结婚对象的本命男,不去考虑感情。
却只从身高、学历和收入的条件来考虑,甚至已经到了异想天开,完全不切实际的理想化地步。
这就是所谓的“三高男”了。
“啊哟,你是在打击我吗?姐姐?”
原田美智子并不蠢,居然听出了嘲讽。
于是她仗着自己年纪小,不依不饶的又撒起娇来。
“你怎么一点不心疼我?上次你提前走了,我可是替你担心了许久呢。后来想想,理事夫人实在是有点过分。我也替姐姐难过得很呢,现在都不怎么联系她了。不过最近听说姐姐事业又有起色了,我的心情就好多了。我可是真心为姐姐高兴啊。”
“原来你都知道了?其实没什么的。不过是为NHK做一期访谈节目而已。再说红白歌会我也不是第一次参与了呀。”
松本庆子很谦虚的说。
可她没料到,居然说岔了,原田美智子可不是指这个。
“啊?姐姐又要参加红白歌会的演出啦?我还不知道呢呀。收到了NHK的邀请吗?真是了不起。”
“哎?你不知道?那你刚才……”
“电影啊,姐姐,我说的是《火宅之人》这部电影啊。即将开拍了吧?最偏爱你的深作导演不是仍然属意你来做女主角吗?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就不要瞒我了吧?”
一谈及正事,原田美智子更是变得踊跃起来,她不但刻意讨好,而且还故意挤挤眼睛。
“你看你,多明显啊?否则为什么在看男款手表啊?难道不是要送给深作导演的礼物吗?呀,这块表一百二十万哪!姐姐可真是有心人呢。深作导演一定会喜欢的。你们果然和好了,那我就放心了。”
然而松本庆子却对此断然否认。
“你又乱猜了。没有这样的事。我今天只是为了家人来买礼物的。这块表绝对不会戴在任何导演的手上。而且我也要告诉你,虽然我接到了邀请,可我也已经明确拒绝了。我不会出演这部电影的。你听到的,都是不实的传言……”
“啊?拒绝!这么好的机会,你为什么要拒绝啊?明明每次姐姐和深作导演合作,都能顺利拿奖的……”
原田美智子摘下了墨镜,以不可思议的口吻说。
“我还想拜托姐姐也帮我说说好话呢。让我也有个重要点的角色演演呢……”
“那你和可要失望了。我和深作导演,在这部拍摄理念上并不一致,分歧太大了。注定了没法合作的。要我帮你?恕我无能为力。我这个姐姐目前所能做的,也仅限于为你买件衣服或者手提袋了。怎么样,美智子,今天有看到喜欢的吗?有的话,我买来送你……”
松本庆子开了个玩笑,转移焦点,免得美智子再就此事百般打探,没完没了的纠缠。
当然,顺便也让自己能放松下来。
可惜原田美智子却无心调侃,“哎呀,姐姐,说正经的呢。”
哀怨了一句后,看了看周围,又露出一副神秘兮兮的八卦样子,仍然不死心。
“姐姐,怎么又乱使性子了。松竹映画从来都是导演负责制啊。电影怎么拍,做演员的只要听导演的话就好了嘛。这件事你决定的太草率了。好在是深作导演,还有挽回的余地。你可一定要好好考量,最好能重新做出决定,否则你一定会后悔的。”
“为什么?”
“就因为最近公映的电影《夜叉》里,和高仓健扮演夫妻的那个石田亚由美也看上了这部电影的女主角。你还不知道吧?她和她的经纪人正在积极和深作导演私下联络呢。你敢相信吗?那个趁人之危,从你手里抢走了资生堂和三井银行广告的女人,如今尝到了电影的甜头,又来抢你的女主角了!难道你的广告都被她抢走了还不够,连电影女主角也任由她夺走吗?再说了,我们松竹映画如此重要的影片如果用外人当女主角,那我们脸面还往哪里搁?我们这些松竹旗下忠心不二的女演员还怎么见人呢?姐姐,整个大船厂只有你的份量才能跟那个女人抗衡。这可不是你谦让的时候呀……”
“石田亚由美?”
这个消息确实令人意外。
松本庆子尽管极力掩饰,可神态还是流露出了些许不淡定。
原田美智子则清晰地捕捉到了她的心理波动,变本加厉的说。
“对了,我还听说,这个刚刚离婚的贱女人,好像还在试图勾引深作导演。最近两次见面都是约在高档酒店,一直陪酒到深夜呢。而且同时,这个不要脸的女人还勾上了一个初出茅庐的摄影师。花了不少钱资助那个年轻人,长期保持着暧昧关系。你能相信?要我说,别看她那张长脸,表面上一副贤妻良母正派女人的样子。其实什么清心寡欲,不为名利所动的清高全是装的。她的私生活可是放荡的很呢。要不然她为什么当初会抢别人的丈夫,而且和比自己小几岁的男人结婚呢?哼,一边是找年轻人伺候自己。不惜大把的金钱花在年轻男人的身上。而另一边,她为了拿到角色再去伺候老的,换取金钱。真是恶心啊。她把自己当茶花女了,以为自己是活在上世纪的巴黎吗?难怪她的丈夫会天天去外面鬼混,谁能受得了这样的女人……”
耳听原田美智子跌跌不休的挑唆着、诋毁着,说着那些不知真假,有关石田亚由美的桃色事件。
但问题是,此时忽然提及年轻男人,松本庆子的脑海里却浮现出来的全是即将会面的宁卫民。
在取笑别人的同时,自己却在偷偷为年轻男人买昂贵的手表。
还做不到如此人格分裂,松本庆子不禁面红耳赤。
何况又怕聊久了自己难免露出破绽,于是她慌忙岔开话题。
“好了,别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儿了。我要付钱走人了。你到底要不要买衣服?不需要的话就算了,我没有太多的时间留在这里。最多只有半个小时给你。”
这样一来,原田美智子也就不再为未来努力了,而是选择赶紧抓住眼前的实惠。
“买呀买呀,姐姐对我最好了。那你快结账,咱们马上去挑吧。请放心,我不会耽误你的正事的。”
“真是拿你没办法。一会儿想去哪一家?”
“姐姐平日都去哪一家呀?我想买你这样的衣服……”
“哎?咱们两个了可完全不一样啊。为什么忽然要买我这样的?你不是喜欢前卫的、年轻的吗?”
“啊哈,实话告诉你,最近我也喜欢年轻人了呢。我常去理发的地方,来了个二十岁的发型师呢。现在的年轻人有个性,又爱刺激。像那个男孩子就不喜欢年轻的女孩子,特别喜欢成熟款的呢。我要能模仿出姐姐十分之一的风韵,绝对能迷死他。”
听原田美智子这么说,松本庆子在唾弃的同时,又止不住去遐想。
宁卫民究竟是如何看待她的呢?
是新鲜刺激吗?
还是呆板乏味呢?
毕竟,九岁的差距在那摆着呢,很有可能造成一种不可逾越的代沟。
心中这样反复揣测着,但拿出信用卡,挥手叫店员结算的同时,松本庆子的嘴里却说又着言不由衷的话。
“刚刚还说别人老少通吃,你自己居然又去做这样的事。你就不害臊吗?声誉也不要了?到时候真要是让记者拍到你鬼混的样子刊登出来,我看你怎么办?”
然而即使这种严肃的话题,原田美智子也依然不当一回事。
“我能怎么办啊?记者要愿意拍,就让他们拍好了。说实话,我一个二线小演员,还求之不得呢。也许有了话题,我的名气还能大些。至少能上些八卦节目,多赚些通告费呢。反正我也没固定的男朋友,也没勾引有妇之夫,‘不伦’两个字和我又挨不上边?我怕谁呀?”
原田美智子不停的撒娇耍赖,像是一条花花绿绿的小蛇缠绕在松本庆子的胳膊上。
无奈之下,松本庆子只有闭口不言了。
她不得不承认,眼前的原田美智子,已经和过去那个令她怜惜的小姑娘大不一样了呢。
可以随口天南地北闲聊,说起男女之事,颜色笑话更是脸不红心不跳,与她清秀可爱的脸庞相去甚远。
从交际的手腕上看,她是那么的老练娴熟,令自己甘拜下风。
她不该是演员的,而是应该再银座开一家酒廊,当妈妈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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