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冯紫英揉了揉眼睛,伸了一个懒腰,这才看了一眼仍然在忙碌着统计情况的汪文言,没有打扰对方,径直出了堂。

    三十三个目标,其中十二个在通州这边,在京师城中却又二十一人,其中抓获了十九人,逃脱了二人,而通州那边消息还没有传过来。

    虽然走脱了二人,但是都不是其中七个核心必抓到位的角色,所以说影响不大,尤其是其中五个重要人物,无一漏网,而且在其家中也已经取得了重大进展,搜出了大量金银财货和帐簿及其其他一些记录资料。

    金银财宝那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账簿和记录资料,这关系到下一步这些人,以及他们牵扯到的背后的人,甚至可以说下一步,下一仗怎么打,主动权能不能牢牢掌握在自家手中,都在这些帐簿和相关资料上。

    十余年的经营,不可能没有记录,一方面是留着万一,或者说保命用,另一方面谁也没有那么好的记忆力能把所有东西都记在脑子里,而且许多东西还要经常查看对照,所以只要出其不意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很多东西是跑不掉的。

    冯紫英在获知了情况之后,把吴耀青都派了过去。

    几处重要的帐簿资料须得要看好,吴耀青必须亲自盯着,押送回衙门。

    不是不相信赵文昭和贺虎臣,冯紫英担心的是万一涉及到重要人物,他们二人未必能抵挡得住来自官方的压力,而吴耀青属于自己的私人幕僚,除了自己,他不必听任何人的话。

    从目前反馈回来的情况来看,冯紫英觉得自己还是低估了这帮人的贪婪和心狠手黑。

    原本他估算这通仓现在账目上记载的粮米,不管好孬,也不管新旧,也不管掺没有掺砂石泥土,能有七成就算是满意了,但现在看来,亏空,或者说黑帐中显示的,通仓里现存的粮米仅仅只有账面的五成。

    如果还要刨除砂石泥土和水分,要实打实按标准来计算,估计只能有四成五,这个差距实在太大了一些。

    通仓存粮高达一百三十万石,最高时候存粮在一百八十万石,足够京中所有官民省一省食用半年,京仓略小,储粮大概在六十万石到八十万石之间,可供城内官民紧急情况下食用三个月。

    但如果按照现在的情形来看,存粮不足一半,也就是说,一旦遭遇紧急情况,这京中可用漕粮仅能供应五个月不到,这已经危险到极致了。

    当然如果算上京中各私人粮商的存粮,估计支应一年半也应当没有问题,但问题是这漕粮不仅仅是支应京中官民,更重要的作用是作为辽东、蓟镇、宣府、大同、山西五镇军粮的保证,这要一旦江南中断漕运,那首先是要保证军粮,否则一旦边镇生乱,那才是亡国的祸事。

    “大人不休息一会儿?”傅试也是眼圈发黑,打着呵欠。

    这一宿没睡,每个抓捕组陆续回来,他需要和汪文言协调规划将不同的人犯押往大兴、宛平和顺天府衙的监房中去,既要便于审讯,又要避免关押在一起走漏风声串供。

    “睡得着么?”冯紫英摇摇头,“估摸着还得要把这两天熬过去,要等到一干重要案犯招供,另外相关帐簿和资料有一个大概捋出来,另外查封案犯家产基本固定,我这颗心才能放得下来啊。”

    傅试也知道昨晚其实并不什么,虽然有不少人来打探风声,但是那都是餐前小菜,真正的大角色还没有露面呢,他们也需要评估一下情况,看看后果究竟有多严重,才能拿出相应对策来。

    傅试犹豫了一下,看看左近无人,这才小声道:“大人,我只是看了一部分账目,触目惊心,若是这般,我担心他们背后的人……”

    冯紫英面色沉郁,点点头:“嗯,我有心理准备,但是还是没料到情况会如此糟糕,牵扯的面这么广,虽然还没有审讯,但是看看这么持续了十年以上的勾当,涉及数额这么大,我都有些胆寒了,他们怎么敢如此?”

    “大人,我大略看了看,最早从元熙三十五年就有小规模的这等情形,元熙三十九年是一个高峰,然后当今皇上登基之后稍微收敛了一些,永隆三年之后又故态复萌,而且日益猖狂,……”傅试摇头叹息不止:“这要前后计算下来,涉及粮米当在数十万石,价值当在五十万两以上,如此大案,只怕……“

    傅试没有再说下去,但是冯紫英却明白内里的含义,点点头:“我们现在已经是没有退路可言,只有走下去,好在我也有安排,都察院那边也在关注,若是牵扯到一定程度,我想谁都会坐不住,若只是我们顺天府,恐怕的确够呛,但是龙禁尉也已经进来了,我估计都察院现在也是煎熬,但最终他们不得不入局。”

    傅试有些感动,冯紫英连这等隐秘之事都告诉了自己,推心置腹之意不言而喻,也是连连点头:“大人明鉴,有了龙禁尉进来,皇上那边至少是支持的,都察院现在处于两难境地,但是最终只要我们这边查出来的东西足够惊人,我相信他们也不可能袖手旁观的,他们也是要脸的。”

    “呵呵,要不要脸都不重要,关键在于这样大一桩案子,和他们都察院无关,这说得过去么?”冯紫英哂笑,“平日里御史们都是弹章一份接一份,想攻讦谁就喷谁,现在轮到自己了,这刀能往自己身上砍么?那太痛了,所以那就赶紧去找更合适的对象,转移目标,避免自己成为目标。”

    探讨了一阵,冯紫英回到自己的府丞公廨,坐等这新的一天扑面而来的各种风浪。

    对于忠顺王府来人,冯紫英是略感惊讶,但是又在预料之中。

    通仓一干人员,职位不高,但是牵扯利益却大。

    这么多年来,他们利用手中漕粮和京中许多粮商都有瓜葛,倒卖的粮食大多流向了这些粮商,以旧换新也好,以次换好也好,虚报虫咬除湿的结余转售也好,需要这些粮商的配合,否则这样一桩事情,若是没有一个庞大的利益共同体,岂能长久维系十余年,甚至更长。

    就目前来看,京通二仓存粮原本应该在二百万石左右,但是如果严格清理核实,只怕现存不到一百万石,也就是说,这么一二十年来有大概一百万石粮食被这些蛀虫内外勾结给吞没了。

    这都是没有办法核销摆在暗地账面上的,这么多年里,这些人当然不会只有这一样招数,像虫咬、失火、除湿这些湮没消耗掉的又是一大块,这不过这一块现在还没有足够证据,需要接下来慢慢细查,相互对照映证口供,结合账目,才能查清楚。

    这一块冯紫英相信数额不会笑,想想也是,这一二十年里,每年漕粮源源不断地运往京师以支应京师官民和向九边转运军粮,一年岂会只有几万石粮食的落入这些人嘴里,尤其是在元熙年间和永隆初年的时候,最是宽纵,更是给了这些人可乘之机。

    现任通仓大使和副使都是永隆七年才走马上任的,前一任通仓官员是永隆二年上任,永隆七年离任,再往前推一任,干得最是长久,是元熙三十三年上任的,这位周姓通仓大使在任上干了十一年,虽然是捐官出身,但是却和时任户部尚书郑继芝关系密切,而且也是同为湖广乡党。

    目前龙禁尉的人已经牢牢锁定了此人,但是因为涉及到十多年前的案情,许多证据还未能落实,需要在昨晚抓捕的人员中加以审讯核实才能动手,而这应该是此案中最大的肥羊。

    之所以如此慎重,是因为此人虽然已经致仕,但是其长子是江宁知县,举人出身,次子是吏部给事中,更是元熙三十六年的进士,其姻亲更是前任大理寺丞。

    除了这位周天宝周大使外,接替他出任通仓大使的梅襄大使,也是一个不简单人物。

    同样是捐官,梅襄也是湖广人,据说还能和麻城梅家扯上一些关系,此人不但官运亨通,现在已经升任广平府推官,当然这里边也有一些瓜葛,那就是梅襄也是黄州府罗田人,算起来是宫中梅贵妃的远房堂兄,也就是是说,连现在正得势的禄王也要喊一声这位梅大使叔父。

    此人据了解倒不是很贪,但是坐在这个位置上,若是不往腰包里捞个够,那也是不可能的,即便是你不想捞,下边人也不能答应,你不捞,我们怎么办?我们能放心么?

    梅襄现在在广平府担任推官,估计尚未得到这边的消息,不过等到他得到消息时,也无济于事了,这仓大使副使走马观花一般的换,但是内里的吏员却是铁打的营盘,几乎没有多少换人,甚至换了也是子承父业,这已经形成了一个惯例。

    而在这抓捕的三十多人中,官员不到十人,而吏员却高达十八人,由此可以想象得出来,这里边的猫腻有多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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