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师,您是想问紫英在永平那边的事情吧?”范景文笑了起来,笑得齐永泰都有点儿不是滋味,看样子紫英这小子在永平府捣腾出来的风波还不小,范景文都知道了。

    “嗯,我收到不少河间那边来的消息,说永平官府苛待士绅,荼毒一方,新任同知无视现状,刻舟求剑,根本不顾其中客观事实,一味催逼,引来士绅大哗,……”

    齐永泰的话让范景文也忍不住哂笑,“齐师,这些话您信么?”

    “不信。”齐永泰一板一眼地道:“但是起码说明紫英做事作风过于峻厉,这才几个月?怎么就把整个永平府的士绅得罪了?他不明白他的开海之略已经让北地士人都不满意了,现在才去永平府,却又搞出这么大的风波,难道真要弄得千夫所指么?”

    “齐师,紫英做事有时候固然有些激进,但是这一次学生倒是觉得没什么问题,这么大风波说明什么?说明紫英是在真正做事,若是您只听到当地士绅一片赞扬,那我觉得紫英这永平府不去也罢。”范景文正色道。

    “哦?”齐永泰还真有点儿好奇了,范景文可是河间府吴桥人,他居然还帮着冯紫英说话,这可不单单是同学情谊那么简单,肯定还是有些拿得出手的理由来才行,否则在自己这里是开不了道的,“说说理由。”

    “永平府这几年是什么情况,齐师肯定比学生清楚,不过当初紫英要去永平府时,学生也就很好奇,所以专门了解过。”

    范景文提前就得到了冯紫英来信介绍情况,自然明白冯紫英的用意,这家伙早就料到齐师会找自己了解情况,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冯紫英不先给齐永泰去信,但现在他肯定要替冯紫英分辨一番。

    “历欠赋税甚多,具体数额学生也了解过,永平府在北直诸府中无论是田赋中的夏税、秋粮还是商税,都均为北直诸府后列,仅好于顺德府、保安和延庆二州,据说这也是元熙十二年到元熙十八年连续两任知府被褫夺官职换来的,但即便如此,从元熙二十二年后,永平府起运边州的夏税秋粮和商税均呈现下降趋势,最差的一年,据说起运不到三成,其余尽皆留存,……”

    大周沿袭明制,田赋分为夏税秋粮,包括麦、米、马草、人丁丝折绢、农桑丝折绢和户口盐钞,因为没有前世中张居正的改革,仍然沿袭老制,很是复杂而不方便。

    其次就是商税,商税分为寓税于价的“禁榷”和“关市之征”。

    大周比前朝略好,禁榷制度只限于盐和边地的丝茶,后来连丝茶都改为了配额制度,真正只允许朝廷独占的就是盐,但盐课由各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和各地分司负责,和地方官府无关。

    而关市之征其实也就是“关津之税”和“市肆之税”,简而言之就是货物通行税和商品交易税,一批货物从南到北须征通行关税,然后卖出,还需缴纳交易税。

    前明关市之征为三十取一,也就是百分之三点三,大周继续沿袭,这也就意味着没过一道关卡就意味着价格成本上涨百分之三点三,而真正的交易税反而算不上什么了,想一想如果一批货物从江南经运河到永平府会抽取多少,而如果走海运又能节约多少,这其中的诱惑力有多大。

    这些田赋商税先要确定数额,然后再是起运和留存比例,一旦确定,基本不变。

    “学生不清楚这留存数量有没有虚报,学生以为是有的,否则很难解释在朝廷已经大幅度下调了夏税秋粮和商税的定额之后,他们仍然难以完成起运数量,所以他们只能以府水旱灾害、民乱、兵灾等理由来换取朝廷的同意加大留存比例,但这带来的就是朝廷对永平府官员每年考核和三年京察的下等评判,……”

    范景文的话让齐永泰直皱眉。

    这话里话外也就直接说永平府现状糟糕很大程度应该是和当地的士绅大户们有很大关系。

    不过范景文说的也是,哪一个府州县的田赋商税是单单依靠官府就能全数收缴起来的,还不是要依靠地方士绅大户们的通力合作?

    官府予以方便和关照,而士绅大户们则与地方官府配合,完成税赋,地方安泰,官员晋升,这才是良性运作模式。

    但是这永平府官员被褫夺罢职,或者就是考核京察尽皆中下,最终结局就是贬谪或者致仕,你地方士绅大户却吃得脑满肠肥,那这就是不守规矩了。

    换了弱势一些没有啥背景的官员,恐怕也就忍了,熬上几年寻些关系换位置走人,但是遇上强势有能力且不怕事的,那恐怕就不会这么轻易认栽走人了。

    很显然,冯紫英就是这样的角色。

    “梦章,你这就有些以偏概全了吧?”

    “齐师,其实是不是这样,我们都清楚,这些士绅大户们哪一个是善于的?学生了解过,永平府近三届知府,现任知府朱志仁都快六年了,年年考评中下,上一次京察就差点儿贬谪,也不知道找了谁的门路,上任同知是直接致仕的,原因不清楚,但无外乎也就是那些,……”

    齐永泰有些奇怪,就算是范景文对此感兴趣,也不可能了解如此细致透彻才对,“梦章,你怎么知道?”

    “紫英和我来信中谈到的。”范景文没有隐瞒。

    齐永泰脸一板,“哦,是紫英说的?”

    “齐师,紫英没必要在这些问题上说谎,而且他也说了,他作为同知职责,就是清军,然后就是整肃治安,他妾室去永平路上都被劫道,险些就成了一府同知的家眷被盗匪绑走的大笑话,如果不是他父亲安排有几个护卫,只怕就真的要让朝廷颜面无光了,……”

    范景文的话让齐永泰也倒吸一口凉气。

    如果真的是那样,只怕从永平府到刑部再到都察院,都得有人要为此负责。

    就在京师左近,治安糟糕到这种程度,京中官员们难道对此都一无所知?

    齐永泰其实并不清楚来自各方的反映具体涉及内容,他只是下意识地觉得冯紫英在永平府的施政之策过于激进了,才会引来士绅们的反弹,所以才想要提醒一下冯紫英。

    作为北地士人领袖,他当然会在意自己基本盘士绅的态度观点,但是若要说他会轻易被这些士绅民意所左右,那也不尽然,能成为北地士林领袖,也不是几个寻常士绅就能影响的。

    他需要了解清楚真实的情形究竟是怎样的。

    “看样子梦章你是知晓紫英在永平所作的事情了,可是什么事情难道不能用和缓一些的手段来处置呢?非得要一下子就弄得这么鼎沸喧嚣?”齐永泰问道。

    “齐师,据我所知,紫英所做的也没有超出他作为同知的职权范围,而且也获得了知府朱志仁的支持,齐师不应该不了解朱志仁吧?这等老滑头都能支持紫英,足见所为肯定是必要之举。”

    范景文侃侃而谈。

    “清理军户隐户,清查屯卫隐田而已,不过就是永平府这些士绅过于贪婪,吃得太多不想吐出来而已,以前遇到都是要么得过且过混日子,要么就是沆瀣一气的官员,所以才会如此,现在轮到紫英要动真格清查核实了,就炸营了,各种喊冤叫屈,攻讦发难,……”

    齐永泰其实也看出了一些端倪来,来自各方的消息都说冯紫英酷烈苛厉,为难士绅,但是说到具体的那些施政方略违反了律例制度,却没有人提及,反而是一味强调客观现实的困难。

    很显然就是冯紫英依律而行而触及了这些人利益了,若是永平府真的一片安泰也就罢了,但是永平府连续多年考核京察都在下等,其中最大问题就是赋税历欠愈多。

    很显然这就是和这些本土士绅有很大关系,恐怕还不仅仅只是军户隐户和屯卫隐田那么简单,弄不好是担心冯紫英顺藤摸瓜查到一些其他更多更深层次的问题才是。

    “还有,其实恐怕还不知道紫英这么急于清理军户的缘故才是,紫英他担心九十月间察哈尔人可能会南侵,而且极有可能就是要选择永平这边突破,届时永平北面蓟镇难以维护,肯定只能保顺天而放弃永平,届时……”

    范景文的话让齐永泰悚然一惊。

    大周本届内阁分工不是很明确,除了叶向高作为首辅统管全面外,次辅方从哲主要负责户部和工部,自己负责吏部、礼部和行人司,李廷机则是刑部、都察院、六科、通政司,但实际上都察院和六科也只能说是协调为主,而李三才已经正式卸任工部尚书,转而负责兵部和五军都督府事务,并协助次辅方从哲负责户部和工部事务。

    齐永泰也听闻内阁讨论过察哈尔人可能犯边的情况,但是却没有一个定论,而范景文却如此肯定,难道冯紫英有什么特殊渠道知晓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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