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爨乾福野心不小啊,听说他是你堂兄?不过想来你们爨家东西两支如今也没有什么亲情可言,虽同为爨氏,可只怕你们比任何人都恨对方吧?皆欲除之而后快?西爨东爨本为一家,本是同根生,相煎相太急呢?” 杞麓湖畔,秦琅又在喂海鸥。 滇南的通海,并没有太多新年的气氛,虽然远征的将士和新来的移民们,也还是在简陋的条件下,尽量的弄出一些新年的气氛来。北方来的将士和移民们包起了饺子,蒸起了大白馒头,还砍了许多桃树,削成一块块的桃木,然后在上面写上门神或天王的名字。 有人很守旧,桃木上写的是神荼和郁垒两旧门神的名字,而有人则写着秦叔宝和尉迟恭这新门神的名字,还有人写秦琼秦琅这两天王之名。 两块桃木,写上门神之名,挂于门上,便能驱魔辟邪,保家安宅。 年前许多商人也特意运来了许多过年的商货,什么红色的灯笼啊,节日饮用的酒啊,崭新的布料,衣衫鞋袜等等。 自通海都督府设立后,红河水路已经越发的繁忙,秦琅于红河北岸设立的三个码头河港,也越来越兴盛,有大唐驻军在,商人们放心的满载商货而来。 这边虽是蛮荒,可战争往往意味着商机,意味着暴利,蛮族的奴隶,黄金、象牙、犀齿、白银、皮毛、药材、木材等等,这些山里的东西,以往交通不便,还时常要受到蛮子们的袭击劫掠威胁,而现在唐军控制了红河,航道安全,几大交通线上,更是沿途皆是烽墩、兵站、驿所,都有巡逻的军士,他们甚至可以放心的在野外宿营,可以满载着各种货物往来交易。 爨归王跪坐在秦琅旁边,很安静。 一袭葛衣,如一个老实本份的庄头一般。 “听说当年你祖父爨玩数次起兵反抗隋朝,皆因隋军欲打通滇地,联通黔蜀与交桂之间而起?” 爨归王依然不吭声,倒是他身后站立的妻子乌蛮女骑士阿姹忍不住开口,“卫公有所不知,当年隋王朝一统中原,结束南北分裂之局,随着便继承北周之策对南中地区开始动手,其先是在滇地设置南宁州总管府,派韦冲为南宁州总管。” “韦冲初至滇地,与我们爨氏击掌为盟,约定只要我爨氏尊隋朝正朔,则维持两晋以来滇地格局不变,我们相信了他。然而这个韦冲却是个骗子,他骗得我们的信任之后,暗中摸查清楚我们诸部各地的驻防等情况,窃取我们布防机密,然后秘密召上柱国王长述引军南下。” 王长述突入滇地,打了爨氏一个措手不及,爨氏压制努力,仍然保持了克制,默许了王长述在滇地的驻军,看着他们突破了自己许下的诺言。 “可隋朝得寸进尺,把我们的退让相忍当成软弱可欺,他们又开始调派更多的官吏前来,单方面开始在滇地划设州县,任命官吏,驻派军队,完全就没有经过我们的同意许可。那些中原派来的官吏,残酷压榨我们,有的甚至掠人之妻,致滇人彻底失望,引发众怒,后来我公爷不得不在众人要求下领导滇人起兵反抗,驱逐了南宁总管府的官吏士兵!” “后来史万岁引大军前来征讨,我们本着以和为贵的想法,主动与隋人进行会盟和议,史万史向我们索取了爨氏镇族之珍宝,直径一寸的大明珠,承诺会停止战争。可是他们骗走了我们的镇族之宝和无数金银财富后,却突然发难,劫盟抢人,把我们首领大将全都抓捕,后来他又敲诈了我们无数的财宝后,才放了我公爷等首领。” “不久后,史万岁入朝,他骗盟敲诈之事被败露,隋天子降罪处罚,将他处死。然而隋帝杀了史万岁后,却又拒不承认与我们达成的和议,再次派兵前来攻打,我们不得不再次迎战,然而在最关键的时候,隋帝领军大将刘哙、杨武通却暗里招降了爨氏一些人,正是这些人在关键时候,临阵倒戈,里通外敌,才导致我公爷他们兵败被俘,被押到长安处斩·····” 那一战之后,隋朝在滇池边建立了恭、协、昆三州,爨氏势力大减。 “对于我们来说,那一战没齿难忘,隋人是我们永生之敌,但是相比隋人,当年爨乾福父子的东爨对我们的背叛,才是最不可饶恕的。” 秦琅却只是对这番话笑了笑。 “你所说的与中原史书所记录的完全不同,我也不说谁对谁错,只说历史总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当年的那场战争,最后的胜利者表面上应当是隋朝,只是不久后隋朝却也主动放弃了滇地统治,南宁总管府罢除,官吏将士撤走,所以说起来,当年最后渔翁得胜的确实是爨乾福父子他们。” “谁得益谁嫌疑,你们总说当年韦冲、王长述、史万岁等隋朝官将是如何坏,如何弃信背义,如何敲诈逼迫,说隋天子又如何言而无信,可在我看来,当年的事虽过去了三十多年了,但现在来看,也是有迹可查的,爨氏四百年雄据南中,可那一战后,几乎覆灭。大宗损失最重,偏偏小宗的东爨却大受其益,一跃而起,取而代之。” “那一战后,你们大宗宗主爨玩被擒入长安斩首,少主爨弘达与兄弟叔伯们也被擒入长安没为官奴,反而东爨却趁机而起,抢占地盘,甚至后来趁着隋朝中原动荡之机,迫隋人主动的放弃了滇地,委托他们代管,你们想想看,这一切,是不是很像是东爨从头到尾的阴谋?这叫什么?引狼入室,驱虎吞狼,借刀杀人的好计啊!” “不论是汉末三国,还是两晋南北朝,你们爨氏虽然控制着南中大部份地区,但你们也确实是一直对中原王朝称臣进贡的,你们不是以藩国的身份臣属,而是以朝廷授命之臣代为治理地方的,这一点你们自己也承认吧,所以隋一统中原,然后进军南中地区,在滇地设立南宁总管府,接着派兵屯驻,设置州县,调派官员,这一切都并没有什么问题吧,除非你们不承认你们是中原王朝的一部份,除非你们否认你们一直以来中原授封官员的身份,可如果你们否认,你们又如何来证明你们对于南中这块地方的统治合法性呢?” “说来说去啊,其实也都是你们爨氏当年利用汉末三国天下大乱动荡之机,凭着当年蜀汉所授给的身份来到南中地区,开始经营,你们是靠着这身份在这里落足,生根,经营的。之后的两晋南北朝,三百余年里,中原并不安稳,所以他们也很倚重爨氏代为管理南中地区。” “你们从始到终,都是中原王朝的臣子,这南中地区,也始终是中原王朝授权让你们代为管理的,但你们时间一久,就把这片地区当成了你们自己的了,你说一个管家替主人管理一个外地的庄园,时间久了,就能说那是他自己的产业吗?” “隋朝要来收回这块产业,你们爨家不肯,于是有了战争,可你们又打不过,所以最终爨玩被擒入长安斩杀,献首太庙,爨弘达等被没为宫奴。当然,南中远离中原,天高地远,朝廷对这边不熟悉,所以最终还是委派归附的东爨来代为管理,这本也是维持一惯以来的传统,但最后东爨也还是趁隋内乱之机,把滇地占为已有了。” “我大唐立国之后,太上皇让爨弘达返回滇地,还让他做昆州刺史,这也不能视为是把滇地送给你们了吧?只不过是让以前老管事的儿子再来当新管事,重新为大唐打理这片产业而已,对吧?” 自爨弘达返回滇地后,已经十八年了,这十八年来,东爨忌惮中原朝廷,没敢对你们硬来,可以说没有大唐,你丈夫父子哪能在滇地重新立足?就算是西爨各支,其实也不过是看中你们得大唐支持这块,才愿意让你们重新来做这西爨之主,其实也不过是为了能有人替他们抵挡东爨的咄咄进逼而已,都是不愿意放弃手里的利益罢了。” “自你们回来后,这十八年来,斗的也是不亦乐乎吧,可始终难分胜负,其实东爨势力是远强于你们的,只是你们背后有朝廷站着,东爨不敢太乱来,怕引来朝廷之军。要不是他们克意压制,其实如今滇池早在爨乾福父子的控制之下了,之前滇地也是有过好几次小规模的叛乱,大唐都是立即出兵助你们父子平乱,说到底,这不过是东爨的试探之举罢了。” 爨归王依然静静的在跪坐在那里听着,不发一言。 秦琅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阿姹,你是个女中豪杰,但论起弯弯绕可就不如你丈夫多矣,其实你丈夫比谁都清楚这里面的东西。你丈夫比你公公有野心,爨弘达这人在长安为奴十八年,早就被磨灭了雄心壮志,回到滇地之后,对大唐还是比较恭顺的,他也没什么野心。但你丈夫不同,他虽打小在京当奴,可回来后,却有着很大的志向。” “只是我要跟他说,他生不逢时,如今这时代,这局势,我天唐不可能允许滇地再回到爨氏割据的时代的,这十几年来,朝廷虽然一直对滇地没什么大动作,不过是根据你们诸部的势力范围,划设了许多羁糜州县,授封你们这些首领为刺史县令,一切委你们自治,也没征收过你们的税赋。” “但是,那是从前,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现在可以明确的告诉你们,爨乾福的那点小心思,我看的一清二楚,想借机威吓我,想试探我态度,呵呵。当然,你爨归王的野心,我同样洞若观火,你别想以当年爨乾福父子之道再还治其人之身,别想挑动朝廷与东爨的战争,更别想坐收什么渔人之利,我实话告诉你,若战争一起,到时刀箭之下,可无余辜,不论东爨西爨,我都会一扫而净,谁也别想捡便宜!” “当然,若是你们能够顺应时势,恭顺朝廷,朝廷也会充分考虑你们的利益,妥善为你们安置好的,何去何从,你们自己好好考虑清楚!” 爨归王终究还是动容了,他感觉身上似乎压上了一座大山,那份量让他不断的趴伏下去,最后整个人几乎是贴在了地上。 那种被人一眼看穿的感觉,让他份外的难受,他一直引以为傲的淡定从容,自信冷静,在这一刻被无情的粉碎。 冷汗如雨。 爨归王跪伏在地上,“南中爨氏愿世代忠心大唐,不敢有分毫二心!” 秦琅居高临下的看着跪伏面前的爨归王,他并没有相信他的姿态,这样的人,心志一般都会很坚定的,这种人也绝对是能屈能伸的,都是他娘的演技派。 “爨归王啊,你现在是我通海都督府的衙前指挥使,没错吧?” “末将全听卫公调派!” “你与阿姹回去一趟,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回来时,给我带上爨乾福和爨崇道、爨日进叔侄的首级来见我,就算是你的投名状吧,若是你能做到,那么我会向朝廷表奏由你为姚州都督,至于你父亲,可以安心的致仕休养,不用再操劳这些费心的事了。” 姚州都督,姚州在昆州西面,是朝廷新设的一个都督府。 爨归王咬着牙。 “犹豫了吗?昆州刺史是不可能给你的,你也知道,朝廷已经将昆州设为世封刺史州,授封给了御史大夫马周,所以你阿爷致仕后,你转调姚州都督,姚州府虽是新设,肯定也不如昆州,但距离昆州也不算远,那里你也熟悉,当然,最重要的是这里跟东爨的地盘相隔较远,你到那边去后,也省的跟东爨相邻会继续摩擦纠纷。” “好好考虑下吧,如果你能够识时务顺应大势,最后说不定能得个世袭姚州都督之封,虽然你们爨家四百年来占据了黔滇高原大部份坝子,如今只留个姚州府看似不多,但不要贪心,若贪心,到时可就一无所有。” “能留一个姚州府,总比一无所有强,你说对吧?” 爨归王抬起头,“爨乾福、爨崇道、爨日进等各据州县,拥兵甚众,如今又在集结东爨各支和乌蛮诸部,一个月时间拿下他们人头来献,我只怕有心无力。” “呵呵,我相信你的能力,你做的到的,若是你做不到,只说明一个情况,那就是你有意做不到,想养贼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