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里,三儿醒来,他如往常一样擦了擦眼睛,扭头去看父亲,结果见父亲蜷缩着身子躺在那一动不动。

    他抬头望了望天,黑暗里有了一抹晓色。

    往常父亲肯定早就已经醒来了,可他今天一动不动的躺在那,他害怕了,伸手去摇父亲,父亲依然不动,甚至身子都僵硬的如块石头。

    三儿小声的啜泣着,连哭都不敢大声,因为他们只是逃荒进泾州城的灾民,若是惊扰了城中的官差,会被赶出城去。

    才六岁的少年呆愣的啜泣着,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

    他把昨夜父亲盖在他身上的破袄子盖在了父亲的头上,然后就跪在那里等待天亮。

    天明。

    泾州城中街上开始有了行人。

    萧瑟的秋风里,大家行色匆匆,有人看到他们爷俩在那街角,也只是瞥了一眼而已。

    慢慢的,终于有人在旁边停下了脚步。

    一个老头询问起来。

    还有人在问要不要买棺材,有人问他要不要卖身葬父!

    有人直接开起了价钱。

    秦琅一早带着亲兵在城中遛马,也算是巡视街道,发现了这处聚集的人群。

    亲兵赶开人群。

    秦琅骑马来到近前,他在马上看到那个瘦弱的男孩,骨瘦如柴,但骨架还算粗壮,尤其让他印象深刻的是这孩子的眼神。

    他脸上犹带泪痕,但眼里却有着一股子坚毅,或者说是带着几分仇视。

    他在仇视谁?仇视这些冷漠的人,还是仇视这个无情的社会?

    秦琅的目光转向了地上的那人,一件破烂袄子全是洞,脏的看不出本来颜色,黑兮兮的半截子,盖住了那人的脑袋和上半身,却把下半边身体露在了外面,粗布胯褶,一双赤脚。

    裸露的脚很脏,还能看出厚厚的茧子。

    “三郎,一个倒伏,估计是饿死的,看着昨夜就死了,人都硬了。”

    独孤燕云上去检查了下,回来禀报。

    秦琅叹气。

    一个可怜的灾民,或许本来就是泾州城外附近的一个农民,饥荒之时被迫带着孩子出来逃荒。

    可秋夜漫漫,他没能等来今天朝阳的温暖,死在了那个漫长的寒夜里。

    “你叫什么名字?”

    “三儿。”

    少年面对下马的秦琅,表现的有些冷漠。

    “三儿,这是你父亲吗?”

    少年抬头打量秦琅,看着他身后的高头大马,看着旁边高大的兵士,“我愿意卖身为奴,只换郎君为我买口棺材安葬我阿爷。”

    卖身葬父。

    这句话从一个六七岁的瘦弱孩童的嘴里说出来,他的脸庞上还有泪痕,身边是他已经僵硬的父亲尸体。

    许多人在围观,可更多的都只是围观。

    秦琅一声叹息。

    “你姓什么?”

    “姓许,阿郎能买我吗,我不贵,只换一口棺材一些纸钱。”

    孩子不哭不闹,却越发让秦琅觉得心疼。

    这似乎又是一个李突厥。

    隋末乱世已经结束了,现在是大唐天下了,百姓不应当还在受这样的苦啊。

    “孝诚,去棺材铺里寻口棺材来,挑口好棺材来,再请队鼓吹班子,买些纸钱等,记得再找个白事铺子,给这位老哥弄一身上路的行头,要体面。”

    许三儿听了这话,站起身来,对着秦琅郑重跪下,一下又一下的磕头响头。

    “谢阿郎为三儿葬父,以后三儿就是阿郎的奴仆,从此为阿郎做牛做马报答!”

    这孩子把头都磕出了血来。

    秦琅赶紧上前将他扶住。

    “用不着如此,快起来。”

    秦琅这个早上让人为三儿父亲买来了棺材等,还请来了吹鼓乐班。

    “叫泾州官吏都来参加这位许大郎的葬礼。”

    翼国公带着泾州官吏们为一位乞丐送葬,引的泾州上下都是十分疑惑不解。不明白为何会这样,有人说翼国公收了那乞丐的儿子做义子,赐名存义,所以才有此一举。

    不过在许三儿父亲的葬礼上,秦琅对那些奉令前来的泾州官吏们,说的却是另外一番话。

    “今年先旱后蝗,中间还有突厥大军进犯,虽突厥军未侵入泾州,可泾州前后两次集结兵马,也致农时多有延误,再加上李艺谋反做乱,更延误了泾州捕蝗放粮赈济百姓。”

    “这位许大郎昨晚死了,在泾州城里冻饿而死,他原本是泾州的一个在籍良民课丁,可今年先是老母病死,然后又妻女饿死,最后仅余的父子二人逃入泾州乞讨求食,却依然还是在昨夜冻饿而死了。”

    “而就在昨夜,泾州官员们还设酒宴为本使接风,并庆贺诛除反贼,酒酣耳热之际,谁又会想到昨夜那位许阿郎和他儿子是如何的饥肠辘辘,是如何的艰熬?”

    “偏偏,这样的煎熬已经持续了许久,而且远远不止是他们父子俩个。”

    “许阿郎之前未能得到及时的赈济,是罗艺和你们这些泾州官员的失职,而他昨夜冻饿而死,却是我的失职。我来到了泾州,没能及时的关注到他们,赈济到他们!”

    秦琅这番话,让原本还有些觉得秦琅胡乱来的泾州官吏们,都暗自不安。

    这难道是要秋后算账追责?

    有几名官员已经额头冒汗了。

    “不过现在不是谈论这些责任的时候,外面还有无数的许家父子。从现在起,泾州若是再冻饿死一个百姓,那都是你我的严重失职。”

    开仓、赈粮。

    不管是什么军粮正仓粮转运仓粮,甚至是公廨仓粮,眼下只要是粮食,就先拿出来赈济百姓,不论是平民还是乞丐,只要是人,都可以按人头在官衙先领取三日之粮。

    秦琅要求泾州全面开始抄长安抗灾的作业,常平仓、征粮、粮票·····与此同时,号召百姓全力捕蝗,推广食蝗。

    当天,泾州城中的百姓、灾民,甚至是乞丐们,便都领取了衙门发放的三日口粮,按了手印领了粮,然后被组织起来去捕蝗、晒蝗。

    吃饱了饭的百姓,被按照军伍之法临时编组,三个一组,三组一火,五火一队,两队一旅,两旅一团,在田间地头配合驱赶捕捉蝗虫。

    有人挖沟,有人驱赶,有人负责网,有人负责溺,有人负责晒,还有人负责装运入库。

    妇孺们在田间地头挖起土灶,架起锅,开始烧水煮粥,孩子们在田间地头扯野菜,小米、野菜、蝗虫,熬上一锅锅。

    干累了便吃,吃饱再干。

    白天干到日落,点起篝火继续连夜干。

    粮食征光了,就先向周边的岐州等暂借蝗虫干蝗虫粉来应急,泾州原本很严重的灾情,在秦琅的这多管齐下的紧急处置下,倒是迅速安定下来。

    大家起码暂时都有了糊口果腹的,不管难吃好吃,起码暂时能吃饱,也都没闲着,都在官府组织之下捕蝗抗灾。

    因为参与抗灾,所以大家吃的喝的全都由泾州衙门包了,按翼国公的指示,这叫以工代赈,只要跟着干活,那么就包吃了,男女老少都包了。

    甚至还有额外的工分,按男女老少出力的不同,各得工分,然后按工分还可以分得蝗虫粉、谷麦粮食,虽说不算多,可宝贵的粮食还是让大家干劲十足。

    泾州迅速安稳下来,不久后朝廷派出了使者前来。

    百骑校尉程处默带着一队骑兵护送了新任泾州刺史前来。

    “三郎怎么还晒黑了?”程处默一见到秦琅,便忍不住打趣道。

    “最近天天在外面跑,风吹日晒黑了也正常。”

    兄弟两个见面,简单的一番沟通,倒也让秦琅及时的了解了一些朝廷的动态,尤其是程处默是百骑校尉又是千牛备身,所以他知道不少内情。

    罗艺造反消息传出,开始朝廷是吓了一跳,长安甚至震动。

    可没想到秦琅直接就在豳州把罗艺斩杀了,他的叛军也一朝溃散,这消息当时还引的朝廷诸多大臣不信呢。

    没有谁可怜罗艺。

    他落的个身死族诛,传首长安的下场,妻女没入掖庭为奴,兄弟子侄皆斩首弃市,连祖、孙皆诛,堂兄弟、从侄孙等皆流放,妻族、母族也因此受牵连流放。

    罗艺的兄弟罗寿现为利州都督,也已经被朝廷下诏捕捉处斩。

    新任的泾州刺史是高仁表,渤海郡公。这位来头不小,他父亲高颖,是隋朝近二十年的宰相,后来高颍被杨广诛杀,诸子徙边,唐立国后,高表仁回到长安。

    “这个高表仁我听说没什么本事啊。”秦琅道。

    程处默也点头,“是个老纨绔,但这种没本事的人也不会乱来,现在泾州首要安稳。”

    豳州的赵慈晧因为协助平乱有功,所以这次直接被提升为了豳州刺史,统军杨岌也因此升迁受赏。

    “你小子出趟京,走哪哪立功,岐州捕蝗救灾有功,还被百姓请进庙成了什么玄武批发荡魔天王?现在来趟泾州,结果半路上在豳州斩了罗艺,平定了叛乱,来泾州又在这赈灾抚民有功·······”程处默越说那是越羡慕,甚至有几分妒忌了。

    皇帝对秦琅是十分满意,所以这次以平罗艺叛乱之功,赐封实封二百通前一千二百户,于豳、泾二州内各赐田百顷。

    “陛下让你接旨之后,赶紧交接下回京,说你在外辛苦了。”

    “京师可是有事?”

    “能有啥事?现在各地蝗情控制的不错,粮荒也还勉强控制着,陛下是念你在外辛苦了,所以才让你回去。毕竟你是镇抚使,也还是崇贤馆学士,本来也主要管京畿的治蝗赈灾之事,这泾州可不是在京畿之内的。”

    秦琅感觉程处默在隐瞒着什么,可他又不肯说,也只好做罢。

    “好吧,我收拾一下,便回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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