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非凡目不斜视,跟了进来,大大咧咧往厅中一立,抬眼便朝洛涵空道:“洛堂主,别来无恙?”

    洛涵空面无表情,道:“好得很。甚么风把皇甫公子吹来了?”

    皇甫非凡道:“我爹查案,我想跟随就跟随。”说着嘴角一撇,竟不再搭理洛涵空。

    洛涵空忍住气,向黎越峰道:“黎帮主,介绍一下罢。”

    黎越峰道:“洛堂主,这位便是新任洛阳知府皇甫伦大人。皇甫大人听说了摧风堂这起案件,极为重视,吩咐我立刻引他前来,务必要查问清楚。”

    众人一齐瞧向那皇甫伦,只见他亦体型肥胖,面黑身矮,长相与皇甫非凡极为相似,只是多了几茎胡须。再细细瞧去,他脸上神情倒不似儿子那般倨慢,反而堆满了亲切慈和之意,这般神情配了那般相貌,一时之间反倒让人感到有些儿不适应。

    洛涵空淡淡哦了一声,也不站起,只在椅上朝那洛阳知府皇甫伦略略拱了拱手,道:“皇甫大人请坐。洛某乃武林中人,不擅官场应酬礼节,还请莫怪。”

    皇甫非凡眼见此景,大为不满,哼了一声,正要开口。他父亲却一抬手,阻住了他,向洛涵空笑道:“洛堂主乃新兴少年英雄,繁文缛节自然可免。”说着,与黎越峰和皇甫非凡三人一起在侧面坐了。

    他三人坐的位置,恰在天台派诸人对面。皇甫非凡刚坐定,抬眼四处打量,蓦地便认出了穆青露。他肥胖的面上顿时露出一丝惊恐神色,陡然间似又想起今非昔日,又迅速镇定下来,目绽凶光,瞪了穆青露一眼。

    穆青露毫不示弱,狠狠瞪了回去。正大眼瞪小眼之际,已听洛涵空向黎越峰道:“黎帮主要请的名医,原来是仵作?”

    黎越峰板着脸说:“我思来想去,觉得唯有知府衙门的仵作,才是经验老到之人。恐怕也只有他们,才能鉴定出潮儿伤痕来龙去脉。因此便将此事通报了皇甫大人,以求尽快水落石出。”

    洛老夫人冷冷地道:“既然贵帮有官府鼎力相助,我们摧风堂也不必操心了,赶紧将少帮主抬回去鉴定罢。”

    黎越峰道:“两位仵作已经在外头等候,我想请他们直接前往现场勘查,还请洛堂主批准。”

    秦智达抢着说:“你把人都带来了,就算洛堂主不批准,你肯依么?”

    洛涵空摆手道:“秦五叔,少说两句。”转向黎越峰道:“但随黎帮主的意。”

    黎越峰道:“多谢。”

    皇甫非凡突然在旁说:“黎帮主,如此赶来赶去,岂不浪费时间?不如让人直接将少帮主抬来这里,当众勘验。”

    洛涵空面色一沉,厉声道:“皇甫少爷,此乃摧风堂内宅会客厅,不是殓房。”

    皇甫非凡毫不惧怕,梗着脖子说:“洛堂主心虚了?不敢再瞧见黎少帮主么?”

    洛涵空怒道:“你……”

    皇甫非凡冷笑道:“倘若不心虚,那就答应呗。”

    洛涵空强行按捺住腾腾怒火,向皇甫伦道:“到底该怎么验,还请大人决断。”

    皇甫伦先前一直默不作声,任由儿子说个不停,此刻听得洛涵空问话,眼珠一转,脸上堆起笑意,道:“只是检验而已,莫因此伤了和气。黎帮主,你是受害人的父亲,你来决定罢。”

    众人见他不接烫手山芋,俱在心中暗骂:“老狐狸。”穆青露脱口道:“儿子跋扈,爹虚伪。”

    段崎非忙说:“小声些。”司徒翼已伸手过来,轻轻握住穆青露的手,低声道:“露儿,多听少言。”

    穆青露忿忿地说:“知道了。”勉强闭了嘴。

    却见黎越峰愣了愣,立刻改口:“皇甫少爷说得也有理,还是当众勘验吧。”

    洛涵空目光一凛,道:“你不介意儿子被当众看,那就抬。”说着便吩咐下属去抬黎弄潮的尸体。

    皇甫伦反而连连客套:“不必劳烦洛堂主,我也带了几个人来,就让黎帮主带领他们去抬罢。”

    洛涵空睨了他一眼,道:“随便。”那黎越峰毫不客气,起身出了门。

    诸人坐在客厅中等待,这等待的时间便似漫无尽头般,令人如坐针毡。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见黎越峰率着八名府署装束的差役,抬进两具白布盖着的担架来,两名仵作打扮的小吏,跟在其后。

    洛涵空皱眉道:“另一具是谁?”

    黎越峰没有理他,转向皇甫伦道:“大人,我将潮儿和何剑抬来了。”

    皇甫伦点头道:“好。那就开始勘验罢。黎帮主若不忍看,可以先行回避。”

    黎越峰嘴角抽动,咬牙说:“不必了。老朽也是久历风雨之人,能挺得住。”

    皇甫非凡在旁插嘴道:“黎帮主不愿回避反而更好。当众验尸,对凶手可是大大的考验,心虚之下,难免露出形迹,黎帮主不妨细细观察,说不定还能直接将他揪出来呢。”

    此言一出,摧风堂和天台派人人怒色满面,洛涵空猝然立起,喝道:“你三番两次在我面前提起‘心虚’二字,有何居心?”

    皇甫非凡哼了一声,在众人怒视中闭了嘴,从怀中摸出一把折扇,自顾自打开挥了起来。

    皇甫伦目光一闪,依旧堆了笑道:“好了好了,凡儿,刀枪无眼,一切等验尸结束再说。”他向两名仵作道:“开始罢。”

    两名仵作答应一声,各自来到两具尸首边蹲下,揭开白布,熟练地勘验起来。

    那何剑体表无甚伤口,瞧上去还稍好些。黎弄潮颈中的伤在大白天看来,却尤其狰狞可怖。厅中众人不忍细观,俱各转开头去,黎帮峰面肌颤抖,却强行抑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爱子,目中似要喷出火。

    这一验,直验了大半个时辰,方才停手。两名仵作交头接耳一会,由其中年长些的那人向皇甫伦报告说:

    “禀告大人,验尸结果与先前洛堂主和傅大侠的推断相当,何剑乃‘中庭’穴被点后,遭重手大力震断筋脉而死;黎少帮主则为‘鸠尾’穴被点后,遭利器割颈而身亡。”

    皇甫伦“哦”了一声,拈须不语。洛老夫人按捺不住,怒道:“这般折腾,可不也没新的结论?有何意义!”

    洛涵空淡淡应道:“官府怎肯听信外人之言?一天能办完的事,交给官府,只怕得办上十七八天。”

    皇甫伦只装没听见,问那仵作:“你且详细说说黎少帮主的伤口情况。”

    那仵作答道:“伤口横贯脖颈,深三寸四分,宽一寸六分,为致命伤,受害人在咽喉被割开后,大量失血,不久便死去。”

    众人闻言,心中惨然。皇甫伦亦啧啧连声,大有同情之意。他正了正容色,又问:“依你之见,这种伤痕,究竟由何种武器造成?”

    那仵作一揖到地,惶恐地说:“小人不敢妄言。”

    皇甫伦和洛涵空异口同声道:“直说无妨。”

    那仵作又是深深一揖,才开口道:“能割裂至此,凶器必定锋利,不会是棍棒之类;又兼伤口宽度近两寸,也不会是寻常刀枪剑戟。这种凶器既具有利刃,又有一定厚度和重量,以小人之见,倒有点像是斧质之流。”

    他说得头头是道,皇甫伦不住颔首,连众人都深以为然。傅高唐道:“和我推测完全一样。”

    皇甫伦又问:“至于另一名死者何剑,他身上并无外伤,对他的死因,你有何意见?”

    那仵作道:“何剑死于全身筋脉被震断。小人妄测,下手之人定有极高深的内功。”

    皇甫伦思量一番,缓缓说:“你俩退下罢。”两名仵作答应一声,重新将白布掩盖尸首,转身退出门外。

    皇甫伦拈着胡须,眯起双眼,只作沉思状,半晌只是不语。黎越峰竟也随他枯坐,并不发话。摧风堂和天台派众人等了又等,其中性子稍急的人俱都有些不耐烦起来。

    又过了一会,洛涵空亦按捺不住,向皇甫伦道:“皇甫大人——”

    他刚开口,皇甫伦突然睁眼,似不经意间,向儿子瞧了瞧。皇甫非凡会意,猝然转过脸,面向洛涵空问道:

    “洛堂主,这二种死因都非同寻常。近来摧风堂中,可曾发生过类似案件?”

    他一语问出,不啻于在众人耳里炸出一个焦雷。摧风堂几位当家和天台派诸人虽不言语,却暗中交换了好几个眼色,心中俱惊疑不定,只是不住想:“他们为何会有此问?是知道了瞿如之死,还是只不过凑巧随口一说?”

    段崎非虽遥遥坐在下首,闻言却也心脏狂跳,他强自镇定,向洛涵空看去,只见洛涵空黝黑的脸庞上陡地闪过一丝震惊。

    但洛涵空终究为一方霸杰,在这重大关头,他纵然震惊,也立即收敛神色,反问:

    “难道皇甫少爷认为我摧风堂是如此薄弱之地么?”

    皇甫非凡挥了几下折扇,咧咧嘴:“办案之道,自然是相似案情越多,越容易抓线索了。洛堂主既然如此自信,想来答案是否定的喽?”

    在场不少人见他如此神态,才略略宽心,暗想:“果然只是巧合。”洛涵空心中大石亦稍稍放下,垂目答道:“当然。”

    皇甫非凡继续挥着折扇,漫不经心地问:“当然?当然没有发生过类似案件么?”

    洛涵空毫不犹疑,沉声道:“对。没有发生过。”

    皇甫非凡手腕疾抖,“唰”地收了折扇,在安静的大厅里,那唰的一声不知为何却响亮无比。皇甫非凡一伸手,直直遥指洛涵空的鼻尖,厉声高叱:

    “你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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