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完午膳,回到噀雾园。韦三秋见瞿如已完全醒转,便率了山庄护卫进石屋审问,无奈瞿如一听朱云离三字,立时紧咬牙关,甚么都不吐露,更不必提讳天的新首领了。司徒翼和金桂子亲自到场询问,依旧无济于事。几人商量一番,终究不忍动刑,只得继续拘住瞿如,只待穆静微到来后再作计议。

    段崎非见两位师兄进进出出石屋,忙碌得很,便不去掺和,只在园中将傅高唐传授的刻碣刀法练了又练。如今三路基本刀法“天长地久”、“鬼出电入”与“行柔而刚”已练得差不多了,但要想将倚火诀与刻碣刀式两相融合,尚需反复演习,好在段崎非生性恬隐静和,如此反反复复,也丝毫不觉枯燥。

    穆青露牵挂夏沿香说的“神秘之事”,一个下午虽陪着晏采,却坐立不安。好不容易捱过晚饭,又挨到天黑,赶紧借口吃太饱只想睡觉,支走了司徒翼,往被窝里一钻。段崎非见她如此,心中暗暗好笑,便也回到自己屋中,只等她夜深召唤。

    亥时过半,穆青露果然在窗下探头探脑,轻声问:“小非,睡着没?”

    段崎非打开门,道:“等着你呢。”见她迈步进屋,神采奕奕,哪有吃饱贪睡之相。段崎非问:“这么溜出来,没被晏姑娘发现?”

    穆青露道:“没有啊。我瞧她睡得挺香。”扯住段崎非,道:“我们从后园翻墙出去,省得被师弟他们瞧见了,回头又向翼哥哥打小报告,说我贪玩儿。”

    段崎非抬眼瞧瞧天色,初夏星空分外美丽,又见她执着自己的手,言笑晏晏,清丽的脸庞似也被月亮镀上一层柔和光辉,他一阵恍惚,竟依稀生起“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之感。

    穆青露却浑然不知,拖了他的手便走。段崎非被她一拉,一个激灵,心神陡然回复,不由暗暗自责:“我怎可有如此绮念?”赶紧定心息神,和她一同越墙而出,在重重花影掩映下直奔倾鸿园。

    来到倾鸿园门口,遥见夏沿香正倚门而望。她亦刚沐浴过,换了一身淡粉色新装,秀发犹自还有些微湿,宛如雨后新荷。她远远瞧见穆青露和段崎非,立刻奔向前来,两靥生笑,周身直卷起一股淡淡清香,益发衬得周围的牡丹花黯然失色。

    穆青露一见她,迫不及待地道:“快讲,快讲。”

    夏沿香莞尔道:“别急嘛。”将他们引到自己居住的小楼前,轻轻推开底楼一扇金红色雕花门户,回首笑道:“进来罢。”

    穆青露和段崎非点点头,跟她进入。进去一瞧,穆青露笑道:“哇,好多家当!”

    门后是一间精雅小室,虽不大,却摆满了各种乐器,箫埙笙管、琵琶琴筝,无一不全。室中地面和门窗缝隙上都覆了厚厚的丝绒毯子,段崎非指着那些毯子好奇地问:“沿香,这有甚么用?”

    夏沿香道:“这是隔音用的,防止弹奏时吵扰到别人。”

    穆青露道:“既然如此,我就不客气啦。”执起近旁桌上的月琴,信手弹拨了几句,笑盈盈地看向夏沿香,道:“这是你那天弹的《江城子》。‘天易见,见君难’,唱得真好。”

    夏沿香啊的一声,纤手掩嘴,满眼惊喜,道:“洛堂主说你乃天台派第三脉传人,精于乐律,果然名不虚传,只随手一拨,便如空山凝云,柔美清澈。”

    穆青露大为高兴,摆手说:“承让,承让。”段崎非笑道:“沿香,别夸她了,她已经够兴奋了,再一夸,等下又不肯睡觉啦。”

    夏沿香眼望穆青露,美目中大有相见恨晚之意,正色道:“我怎么就没早点儿认识你!”

    穆青露笑道:“现在认识,也不算迟。”她瞧瞧满屋乐器,突然问:“这些都是你从璧月楼带出来的?”

    夏沿香闻言,黯然道:“我名义上虽为主动离开璧月楼,实等同于被驱逐。他们根本不许我多带衣物细软,更何况贵重的乐器。”她缓缓走到屋中央一架瑶琴边,轻轻抚摸琴身,道:“自幼陪我长大的乐器都被迫留在了璧月楼中,只有这一架瑶琴,是我爹娘的遗物,我无论如何也要带在身边。”

    穆青露走到她身边,道:“是啊,我记得。那天你被皇甫非凡的手下围攻,还紧紧护着它。”

    夏沿香爱怜地抚触琴弦,道:“过去十多年来,它是我唯一的知音。我宁可自己受伤,也绝舍不得它被损毁。”

    段崎非道:“我虽不懂音律,但这把琴形制古雅、音色优美,看去毫不逊于师父平日的收藏。”

    穆青露点头道:“确实,是把好琴。沿香,它可有名字?”

    夏沿香垂下头,轻轻地说:“它的名字,叫‘剔梦’。”

    段穆二人齐齐一怔。段崎非低声说:“名字有些伤感。”

    夏沿香道:“那不是我起的。你们看。”

    她指着琴身侧面两个小小的篆字,穆青露凑过去一瞧,果然为“剔梦”二字,便道:“不是你起的就好。它直教我想起‘剔尽寒灯梦不成’这一句来。”

    夏沿香微笑道:“它的名字虽有些伤感,音色却很空灵美好。”

    穆青露道:“是啊!那天在璧月楼第一次听到,我就喜欢得很。不过场下客人大多为你而来,却并非为了听琴,可有点儿委屈这剔梦古琴了。”

    夏沿香轻轻一哂:“见得多了,也就惯了。”

    段崎非道:“逐名、逐利、逐色,本来就占了大多数。不然古人怎会有知音难觅的感叹?”

    夏沿香喟叹道:“过去乐工教我琴艺,以技法为重,却极少与我交流琴音中的感情。我登台时间又短,不过寥寥几个月。除了今天与青露认识,一见如故外,这段时间来,能与我琴音相应相和的,唯有一人。”

    段崎非看她神情凝重,知她即将说到要处,便在附近挑了把椅子坐下,不去打断她。穆青露亦坐了下来,问:“谁?”

    夏沿香的眼光从他二人身上缓缓扫过,说:“那人出现的那天,你俩也都在的。”

    段崎非心中一凛,想:“果然是他!”尚不及开口,穆青露已叫道:“你是说那位鼓瑟乐师!”

    夏沿香点头道:“嗯。那是我第一回用‘剔梦’与人合奏。”

    穆青露秀眉微蹙,道:“我记得你一连问了几遍那位乐师的姓名来历,不过他和洛大哥都没有回答。”

    段崎非仔细地回忆:“是啊。洛堂主还说甚么……借花献佛?”

    穆青露附和道:“对对。洛大哥说那瑟音只是用来点缀的,不必追究来源,就当作平日欣赏路边的无名小花小草儿一样。”

    夏沿香玉指一抖,琴弦发出“叮”的一声,仿佛宣泄出心底某种情绪。她沉声说:“人终究是人,怎么可以和路边的野花野草相提并论?”

    穆青露点点头:“对。洛大哥毕竟不懂音乐,这话确有些过了,当时我和小非也很是议论了几句呢。如今细细想来,那位乐师的技艺不仅娴熟,而且高超,照理不应为寂寂无名之辈。”

    夏沿香低声说:“洛堂主对我有相救之恩,我终究不宜在言语上顶撞他,所以那天并没有再说甚么。但……但是……”

    她垂了头,幽幽续道:“从那天以后,我日日都回想那位乐师奏的《凤求凰》,甚至在睡梦里都难以释怀。”

    穆青露道:“不奇怪。除了爹爹以外,我还没听过有甚么人能将《凤求凰》弹到这般境界。”

    夏沿香突地抬头,眸中光芒闪耀,问:“青露,既然你也觉得好,不如索性点评一下他的弹奏?”

    穆青露颔首说:“好啊。”她想了想,爽快地续道:“他的奏瑟技艺圆滑稔熟,寻常乐师要做到这点并不算难,只需要在乐器上浸淫多年即可。但他的难得之处,却不在技艺,而在于倾注在《凤求凰》中的感情。这股感情能引得你这样的高手动容,还持了剔梦与他合奏,可见其汹涌无比。”

    夏沿香连连赞同:“是啊。我以往也听过不少人弹《凤求凰》,可唯有他信手弹来,曲中却卷带一股独特的气息,令人不由自主想应节而歌。”

    穆青露嗯了一声,又道:“他曲中的情感,当真又深又浓,别说你抵受不住,就连我这个旁观者,都差点儿动心。不过呢……唉,虽则如此,有一点,他却没把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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