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气融在冬日的风里,蜿蜒流转,穿过整个王都的街道,划过大理石的路面,掀开街道角落里的纸片,凋零的花瓣和枯叶坠在风里,组成细微的螺旋,墙壁上的白灰脱落变干,揉在地面的缝隙里,远远看去就像堆积的雪,湛头岸边的草坪上已经能看到若隐若现的绿意,街道两旁的店铺都如沉睡般安静,用作窗户的玻璃是不透光的材质,从外朝里面看去只能看见一团浓重的黑,原木的窗格上带着好看的木纹,咖啡店前所摆的几张圆桌与木椅空空荡荡,遮阳伞挺得笔直,但伞下阴影里所笼罩的却只有几个杯子,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只有生冷的风穿过整个王都,在地面留下冰霜般的气息。

    下水道里肮脏潮湿,但就连这里都没有任何人的声音,那些聒噪的炼金术师们在今天却像是遭了秋的蚂蚱,一只也不见踪影,偌大的石顶通道里,只有灰褐色的水流不断涌动。

    碎石落在湛头里,激起淡淡的波纹和水花,微风拂过水面,湛头河水清澈却没有丝毫生气,在一圈圈荡开的波纹里,只有天空被扭曲映照的倒影。

    码头上冷清得像是入冬的羊圈,远处的游轮停在海面上一动不动,海浪卷在风里,发出深远悠长的潮鸣,潮鸣在整个空洞的王都里回响,哀怨悠扬,宛如海鲸在海里所咏唱的颂歌,寒冬的死寂萦绕在白色尖塔的塔尖,就连轮亥裔旗都不再飘动,冷风吹过,只能掀起一角。

    西泽站在皇宫门前,这是他无数次所梦见的地方,他知道哪里保存着黑月装甲,他知道哪里是厄洛丝所居住的卧室,他知道言氏在哪里用餐,也知道图书馆的位置,他甚至知道站在哪里能听到唱诗班最悦耳的颂歌,有一处阳台上还刻着他的名字。

    皇宫城堡前至少要有二十个护卫守在门前,他们替班轮换,就连夜里都要站上整整十二个小时,西泽还记得自己在走出皇宫大门时回过头,总是能看到一个和蔼的男人对自己露出笑脸。

    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西泽静静地看着空荡荡的王都,就像俯瞰整个世界,又像是感受冬日的清冷,他回过头,远处的教堂塔楼上还能看见轮亥的旗帜。

    此刻的王都什么都不剩下了,人类,生命,炼金术师,魔法师,轮亥教会,护卫,学院,下水道,矿坑,商会,薇娅,安蕾,灰叶,希欧牧德,神父,就连姐弟之间的恩怨,那来自血脉深处的痛恨都不见了。

    西泽低下头,看到自己的身体也处处透着虚无。

    什么都不存在了。

    阴翳悄然从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他站在码头边看向海面,有细长的影子不断从地面蔓延过来,宛如不断撕裂扩大的深渊,但地面并没有任何震动,只有海面散发出浓重的气息,那是很难形容的味道,像是死了七天被阳光暴晒后干瘪的鱼,但却又透着一股浓郁的香气,如果说前者是死寂的腐朽味道,那么后者就是神圣的生机,仅仅是闻到就能联想起旷野外的花环和坟地里的细风。

    当那道影子来到码头的一瞬间,世界也被一层浓重的黑色所覆盖,西泽抬起头,看见虽然太阳还在,但王都里已经恍然如夜幕降临。

    “不该如此,”他低下头,细声地喃喃自语,“不该如此。”

    “事实如此,”有声音穿透虚无,传达至西泽耳边,“事实如此。”

    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是被扎破了无数个孔的气球,刺耳喧嚣,虽然是人声,但除了内容以外丝毫听不出任何人的成分,就像雪茄烧尽以后只剩下余灰,再也看不出任何烟草的原貌。

    黑暗带来了喧嚣,还有无尽的阴影。

    西泽看到细长的影子渐渐变得粗壮,那是从水底渐渐浮起的征兆,他站在码头的岸边,路的边沿还能看到精美的雕刻,细致的刀工印在粗糙马路的边缘。

    如夜幕笼罩,如魔神降世。

    那狰狞的恶魔自深海中冒出,口中喷吐着烈火,牙齿锋利密集,数百颗银白的利刃凑在一起,巨大的瞳孔明亮如汽灯照映的香槟,淡雾弥散,水花溅起巨大的圆,整个码头都被水花浸透,烈火点燃了附近的一处油桶,眨眼间,火海便覆盖了整条马路。

    西泽抬起头,就在这时他终于意识到了刚刚那刺耳的声音其实包含了相当一部分的女性气息。

    于是世界自这一刻起不再变得空荡,他转过身,耳畔终于回响起人类的哀嚎,那是油中的人类,那是火海中变成焦炭的祭品,人们恐惧,人们哀嚎,人们嘶叫,西泽再度回过身来,看见面前巨大的怪物透出几分熟悉的姿态。

    “你是,利维坦。”

    西泽说,在听到这个名词之后怪物巨大的金色瞳孔顿时变得凌厉起来。

    “我见过你,在海上。”

    西泽说。

    “我不会认错的。”

    烈火升腾,深海的气息喷涌,远处的彼端尽头有无数道浪潮席卷而来。

    “你和我之间还有一次仇要清算,”西泽没有一丝犹豫,眼里清澈如雨后在屋门前的小坑里堆起的水潭,在他的眼里利维坦甚至看不出一丝畏惧,“在海上。”

    利维坦发出震怒的咆哮,可就从这一瞬间开始,牠的身体开始缩小,甚至在不断向下被牵扯,牠愤怒狰狞,竭尽全力地抵抗,可身体还是在不断地退回到深渊中。

    终于在一声悲鸣之后,西泽睁开了眼睛。

    ——————

    他揉揉眼睛,看向马车车厢之外的街景,此刻正值黄昏,莎尔正躺在他旁边的座位上,睡相很老实,只是右手始终紧握着什么不肯松开。

    西泽打了个哈欠,而坐在他对面的纳拓老爷在注意到他睡醒了之后则简单地打了个招呼:“晚安,孩子,我们马上就要到了。”

    “抱歉,纳拓老爷,”西泽扭了扭脖子,听着骨头里传来清脆的声音说,“我睡着了。”

    “事实上不止你睡着了,”纳拓老爷指了指他身边的莎尔,笑着说,“不过没耽误今天的正事,所以请安心。”

    话音刚落,纳拓老爷又开口道:“你今天看起来很困,从早上起就一直睡眠不太充足的样子,没事吧?”

    “没事,”西泽挠挠头,又打了个哈欠说,“我有些失眠,可能是因为昨天中午回到家里小睡了一觉的关系,莎尔的话,可能是因为今天早上和那些认识的人道别,哭了一小会儿的原因。”

    “回到,家里啊......”纳拓老爷露出一副颇为感慨的表情,“原来如此,你回去了啊。”

    “是的,”西泽说,“难得回来一次,也该回家看看。”

    在说完这句话之后,车厢里的气氛短暂地冷了下来。

    纳拓老爷默默地咳嗽了一声,打了个哈哈说:“你在王都过得怎么样,我对塞万的印象只有年轻时做过生意的份,那时候的塞万气氛还很好,在伦瑟先王的管理下,一切都显得很自然又协调,而不像现在这么生冷,就像一台被设置了运作方式只会跟着齿轮的转动而不断运作的机器。”

    “对于后半句话我很赞同,”西泽点了点头,他并没特意指出纳拓老爷的前半句话颇有些不满厄洛丝女皇统治的意思,因为他知道这种话意味着信任,纳拓老爷完全信任他,不然也不会在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一个护卫也不带上,只带了自己和莎尔两个人来,“王都很没意思,但内在很有趣,很值得去看看。”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王都的风格很无趣,但其所储藏的知识量和信息量是你所喜欢的,”纳拓老爷摸了摸帽檐,“不过这样我就放心了,看来你在王都过得不错,和我想的不一样,我还以为像你这种外乡人如果去了王都的话是必然会被排挤的。”

    “事实上,确实如此,”西泽回忆起薇娅凄惨的模样,微微合上了眼睛,“塞万是一座排斥外乡人的城市,无论是整个城市的生存风格还是其中所居住的人,哪怕是乞丐都看不起外来者。”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初至塞万时所见到的恶婆,于是他笑了起来,说:“但也因此发生了一些有意思的事。”

    “是那么有意思的事吗?”纳拓老爷问。

    “嗯,”西泽说,“很有意思。”

    在说完这句话之后车厢里的气氛又冷了下来,纳拓老爷开始忙着搜查这次拍卖会的信息,而西泽则开始朝着车厢外的街景端详起来。

    昨天他在家里小睡了大概两个钟头,在睡醒之后他看到莎尔也躺在自己身边,莎尔并不知道这张沙发上曾经载着西泽的母亲死去,西泽为此而感到心情复杂,但他还是感觉到了解脱的意味。

    他解脱了,从和过去做出告别的这一刻起,从知晓了世界秘史的这一刻起,他就彻底从过去解脱了出来,自己身上所背负的,自己所要走的路,已经变得清晰可见,伦瑟在他身上做实验的这件事实在不知道要如何讨回代价,因为这位先王已经死在了过去,而他的死与自己的女儿居然占了很大的关系。

    世界忽然显得那么庞大而空旷,一切都像是空壳,所以西泽在当天晚上理所应当地失眠了。

    纳拓老爷将嘴里的雪茄熄灭,打开车厢的窗户,将淡淡的烟味散了出去,西泽将手放在莎尔的脑袋上,静静地看着窗外。

    这是一条宽阔的马路,宽阔到大概足以让四辆马车并肩同行,马路两侧是看起来带着点贵族意味的高楼大厦,只是显得破落年久,一股淡淡的萧瑟之意若有若无地缭绕在马路之间。

    他拿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是下午五点,从出发到现在已经过了整整三个小时,西泽终于开始后悔没有带上任何一本书在车上阅读,纳拓老爷为他和莎尔准备的礼服非常合身,看样子是提前拿到了体检单,照着尺寸量身修改了一番。

    黄昏鲜红的光照在大地上,远处的房顶尽数被染上了这般灿烂的颜色,就像神拿起颜料,在世间留下了最为灿烂的一笔。

    方向一拐,马车驶进了一条不太明亮的路,就在这时白马忽然发出嘶鸣,车夫猛地一拉缰绳,车轮在大地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哀鸣,车厢经过略微的震荡之后才停了下来,纳拓老爷扶了扶帽檐,若有所悟地打开车门向外看去,一个身着黑色礼服的人正站在门外不远处的地方微笑着和他招手,而在他的身边也是一辆装饰奢华的马车,车厢上甚至能闻到一丝焚香的气味。

    “我不喜欢这人奇怪的考究,但他是马丁德福,白石城所属领主麾下相当有名的几个富商之一,”纳拓老爷低声地说,“叫醒莎尔,我们到地方了。”

    “哟,伯勒!”马丁德福摸着自己保养得油滑发亮的八字胡一路小步地走了过来,和纳拓老爷打了个招呼,“我就知道你不会缺席这次拍卖。”

    “我也知道你一定会来,朋友,”纳拓老爷哈哈大笑着走到他面前,脱下礼帽行礼说,“你的家产不允许你错过每一场拍卖。”

    “不不不,不是我的家产,伯勒,”马丁德福一脸认真地说,“是我的品位。”

    “说的没错,最起码我是相信的。”

    纳拓老爷如此回应道,于是二人便彼此心有灵犀地微笑起来。

    西泽理了理领子,缓步走下车厢,马丁德福这才注意到西泽的存在,他疑惑地对纳拓老爷问道:“这是你家的孩子?我怎么不记得你还有个这么......优雅的孩子?难道是私生子?”

    “这种玩笑话就算了,”纳拓老爷摇了摇头,“他们是我的护卫,虽然很年轻,但也都很可靠。”

    “们?”马丁德福疑惑地问,就在这时,西泽伸出手,从车厢里探来一只白皙纤细的手,那只手上套着一双白色礼仪手套,下一刻圣洁的少女慢慢走出了车厢,她单脚踏在地面上,脸上带着几分冰冷和不易近人的意味,在这被高楼遮住阳光的小径里,她就像一个天使。

    “......你确定她是护卫?”马丁德福问。

    “是的,”纳拓老爷说,“走吧,朋友,马车停在这里,我们该去干正事了。”

    他笑道:“或者说,该去花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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