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泽尽量很轻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窗户紧闭着,布帘遮住了整个房间的光,他看着床上半睁着眼睛的薇娅,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后者也没有反抗,像是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在发觉薇娅好像全然没有意识了以后西泽顿时内心一沉。

    烫,很烫,不仅烫,而且有种清晰的刺痛感,但仔细体会以后又感觉不是普通的刺痛那么简单。

    这是西泽将手盖在薇娅额头上时的第一反应,情况看起来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很多,西泽连忙收回手,打算出门去找巴赫要一份治疗发烧的药物还有一盆冷水和干毛巾,但薇娅却在这时开口了。

    她睁开了那双眼睛,西泽看着她的眼睛,总是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太正常。

    “别走,”薇娅看样子非常想说些什么,但体力实在支撑不住她的**,她只能轻声地对西泽重复着说,“别走。”

    “可你的病很严重,”西泽说,“这是为了你好。”

    薇娅吃力地摇了摇头,她说:“别走,我有事想问你。”

    西泽还在犹豫,但薇娅已经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角,眼里似乎要流出泪来:“别走,求求你,我有很多,很多问题。”

    在一阵挣扎以后,西泽还是无可奈何地坐了下去,薇娅的手也很烫,搁着衣角的空气西泽都能感受到那股恐怖的热量。

    他只能脱下校服的领巾,从书桌上隔夜的水壶里倒出凉水草草浸湿以后盖在薇娅的额头上。

    “最多两个问题,问完我就去找巴赫学长给你治疗,”西泽一边叹气一边从随时带着的背包里摸出了一本笔记,“你缺了罗德老师的课,这是我记下来的笔记,罗德老师让我给你送过来,抄完以后记得还给我。”

    她的表情很疑惑,即使西泽将笔记放在她的枕旁那副疑惑也没有丝毫减少,在西泽收回手时,薇娅略略侧过视线,有凉水顺着眼眶淌下,某个瞬间那看起来就像是少女落下了清灼的泪。

    “罗德老师,是谁?”薇娅问,“我,不记得了……”

    “这不是都快烧糊涂了吗?”西泽哭笑不得,但更多的则是害怕和无助,他轻轻翻开笔记,把罗德两个字的拼写指给薇娅看,“我们的礼仪教师,一位男爵,上第一节课时你迟到了,还是我和安蕾一起让你进来坐下的,想起来了吗?”

    虽然他已经尽可能说得详细,但薇娅的表情还是依旧没变,她动作迟缓且勉强地摇了摇头:“我,想不起来……”

    她睁着眼睛,看向西泽的脸,以一副极为认真的表情和语气开口问道:“你,是谁?”

    气氛忽然变得仿佛凝固的冰海一般,西泽呼吸着,却感觉就连空气都变得粘稠刺骨起来,他笑着摇了摇头,说:“我?我是你的学弟,西泽,记得吗?西泽瑞安?历史学院的,学姐你记得吗?”

    他越说越慌乱,说到最后嗓子都有些发哑,鼻尖发酸,但他还是试着理清所有的思绪然后赶忙复述出来:“学姐你之前很受一个男人欺负,后来我把你救出来了,那个男人也被惩罚了,想起来了吗?那天我可是拼上命了你知道吗?”

    他的嗓子愈发沙哑,语调悲沉得像是断了弦的提琴:“西泽,西泽瑞安,学院庆典那天晚上我们还一起吃了烤肉呢。”

    直到有什么东西从脸上滑落坠到地板上,西泽才恍然反应过来自己在流泪。

    他伸手抹了抹眼睛,但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对不起,学姐我不知道为什么,对不起……”

    一只手默默地放在了他的胳膊上,他呆呆地看着薇娅,后者的脸上居然是一副坦然的表情,嘴角甚至微微上扬着,那是很好看的一张脸,她轻轻地抓住西泽的袖子,像是安慰孩子一样说:“不哭,不哭,我们不哭。”

    西泽看着这一幕,忽然有些想笑,因为两个人的角色在这一刻居然完全反过来了,他无奈地拉开薇娅的手,揉了揉眼睛说:“我没在哭。”

    “你在骗人。”

    “是啊,我在骗人,”西泽握着薇娅发烫而刺痛的手,问,“学姐你到底得了什么病?”

    “啊……这个……”薇娅摇了摇头,说,“我也,不清楚,好像,从很久以前就开始痛了……”

    她盯着天花板,说:“礼仪课……我刚刚看见上面写了马术,是我看错了吗?”

    “不,学姐没看错,”西泽说,“今天罗德老师教了我们马术,还有一些一年级相关的东西。”

    “马术,一年级……”薇娅呢喃着,银白色的头发已然变得苍苍而毫无光彩,“真好啊,西泽瑞安。”

    她试着追忆什么,于是目光开始变得混沌起来:“我还记得一些事,我记得,我一年级的时候,有礼仪老师在课上教我们马术,他带我们去了骑士学院的马场,我看了之后,忍不住说都灵圣学院好大,结果,马上就有人嘲笑我说真是乡下的贱民,我没敢回话,只能自己悄悄跟在老师后面。”

    西泽握着她的手顿时握得更紧了。

    “然后,上课时,别人都骑得很好,我看了之后,真的,真的非常羡慕,”薇娅无力地说,“轮到我时我迫不及待地骑了上去,结果还没坐稳,有人吹了一声口哨,马一下子就跑出去了,我在半路上被甩到马场道旁边的土里,爬起来以后,我什么都没有说,自己一个人脱下防具递给老师就回去了,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上过马术课。”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笑了起来,那是非常脆弱的笑容,就像冰块雕琢的昙花让人不敢触碰,虽然是在说着这样的事但她脸上却看不出任何痛苦,反而是颇为孤独的善意:“好奇怪啊,我明明连西泽都不记得了,但就是偏偏记得这种事,还有很多,很多不太好的事,抱歉。”

    “对不起,对不起,”西泽忍不住握着她的手,那只手晶莹如玉,纤细修长,但仍旧能看出一些受伤时所留下的疤痕,“对不起,学姐,对不起。”

    他低下头,感觉眼睛有些发酸:“要是我能早点来学院就好了,要是我能早点认识你就好了,要是我,要是我没有逃走,要是我还留在王都里……”

    “你在说什么呢?”薇娅不解地歪了歪头,“我越来越听不懂了,我忘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对不起。”

    “不,”西泽轻轻地将额头抵在那只发烫的手上,“如果王都进修制不存在的话,现在学姐会在哪里做什么?”

    “嗯……”薇娅努力思考着,“我记得,家乡……是一个种满了蒲公英的小镇……我应该会在家乡教书,因为是第一,所以家乡的人都希望我能来塞万……”

    西泽在书上听说过那个地方。

    那是想去王都方向往南的一个小镇,阳光充足,居民们喜欢种花大于种农作物,各种各样的花田在那里就和普通的农作物一样常见,但最多的还是蒲公英的花田,因为那里的人们将蒲公英视为家乡的信物,只要有蒲公英开放的地方都是自己的家乡。

    “我会带学姐去的,”西泽说,“我会带学姐回家的,我们可以看到满天的蒲公英,还有数不尽的花海。”

    “真的吗?”薇娅虚弱地微笑着,“谢谢你,我很开心,虽然还是想不起来你到底是谁,但我好像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西泽笑得像是在哭一样。

    “你应该是个很重要的人,对我来说,”薇娅将视线移在天花板上,眸子苍白无神,她试着从西泽的手中抽出自己的左手,然后轻轻地抚向西泽的脸颊,“我其实干了好多坏事啊,仔细想想。”

    “你是受害者,”西泽低下头,看着薇娅说,“你是应该报复这个世界的人。”

    “可我并不想报复啊,”薇娅稍稍地摇了摇头,幅度很小,但这已经是她所能竭尽的全力了,“我只想做好自己的事,有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自己都不太正常,我想过死,但从没想过让别人死。”

    女孩缓缓伸出右手,西泽在看到那只手里握紧的某样东西之后顿时愣在了原地。

    那是一封有着达里瓦尔院长亲笔的信。

    那是一张金色清晰如墨的字条。

    那是象征着胜利的契约。

    那是一份礼物。

    “原来你拿到了啊,”西泽闭上眼睛,艰难地笑了出来,“我还以为你会把它直接扔了。”

    “那天我在楼梯上看着你,你说了我的名字,然后留下了这个东西,”薇娅说,“很少有人念对我的名字,所以我很喜欢这个东西,有人想偷走它,我就把他杀了。”

    西泽默不作声地从她手里拿回了新生测试第一名的奖励。

    “很多人都念对了你的名字,”西泽看着泛皱的信纸,轻声地说,“以后会有更多人念对你的名字。”

    “你不觉得我很可怕吗?”薇娅说,“我可是杀了人的,浑身都是血,我知道自己做得不对,所以每晚都会很后悔。”

    “学姐做的那就是对的,”西泽握紧了那张字条,“伦理道德都无所谓,哪怕学姐你想要报复整个世界也无所谓。”

    他说:“学姐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找巴赫会长问清楚你到底是什么病。”

    “是瘟疫。”有男人的声音漠然在房间内响起。

    西泽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就在下一个瞬间,房门在一阵波动下化为齑粉,木屑的粉尘化作淡淡的雾气,一个男人的阴影静静矗立在其中。

    就在西泽仍在怀疑的时候,薇娅的表情却忽然变了,她猛地抓住西泽的袖角,与此同时不断地发出颤抖,西泽侧过身,听见她在小声地呢喃:“来了……是他……是他……他来了……”

    “你得了病,需要我来治。”

    男人说着,挥手抚开一整片灰蒙蒙的空气,西泽的瞳孔猛地缩小,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和这个男人的再会是以这种方式发生了。

    微纳德看着西泽脸上表情的变化,本不该对尘世杂事产生任何情绪的他却爽快地大笑起来:“没想到会是我吧,西泽同学?想不到我还会回来吧?”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西泽下意识地握紧了薇娅的手,“目的是什么?”

    “我崇高的任务又如何能让你这种卑贱的凡人得知?”微纳德哈哈大笑着,“真是难以想象,曾经那么大的怨恨现在对我居然造不成一点波澜。”

    “什么意思?”西泽用力地拉起薇娅的手,刺痛感愈发强烈,可就在这一刻他才终于意识到这股刺痛感的来源是什么

    她在源源不断地汲取自己的魔力。

    西泽回过头,看着已然面无血色的薇娅,和她皮肤所接触的地方全都在刺痛之后发出炙烤后的焦灼感。

    微纳德仍在笑着:“她的瘟疫,你也感受到了吗?”

    “你在,说什么?”西泽失神地说。

    “她得病了,没有人能治好的病,”微纳德说,“今天你们两个都会死在这里,以神的旨意,我将毁灭你们,清除你们,这样世界之轨上就会减少两个碍眼的石子。”

    “神……清除?”有什么东西晃过西泽的脑海,那是伦瑟日记上第二篇的字迹。

    神清除世界,因为那些人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

    “为什么薇娅会变成现在这样?”西泽茫然地抬起头,脑海里的信息杂乱得像是线团,他已经几乎要被庞大无序的线索充斥得爆炸了,“瘟疫?神要清除瘟疫?”

    “你什么都不懂,西泽同学,”微纳德做出一副如同沐浴在圣光里般神圣的表情,他已然陶醉在这处刑者的角色里无法自拔,看向西泽的视线也不由自主地多了几分仁慈,“她染上神的瘟疫本来就该死了,我的到来则加快了这个过程。”

    “你也是瘟疫?”西泽愣了一下。

    “这么说可太伤人了,神的概念本身就是一种瘟疫,只要接触到就这辈子不可能逃掉,况且即使我今天不来她也活不了多久,现在你应该比我清楚,”微纳德摆了摆脑袋,看着西泽身旁已经完全陷入昏迷的薇娅,“错的不是我,也不是她,而是这个世界呀。”

    他说:“是世界想要她去死,而不是我,是她的命不好,所以才活不下来。

    “你的命也很烂,”微纳德说,“因为你当时如果不帮她的话完全不可能会有今天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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