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观终于得以念完了旨意,

    长舒一口气。

    待得一声“钦此”之后,

    钦差队伍的随从们则将旨意上说好的“酒肉”和“赏银”推了出来。

    酒坛上,封着“御”字,肉上,则挂着封条。

    银钱,是一箩筐一箩筐的装了几辆马车,同样,在上头贴着“御”的封文。

    酒肉银钱,都是冯观向伯爵府借来的,这是应有之意,但当冯观和张远山看到这一幕时,二人马上对视一眼。

    这些东西,他们是准备好了的,原本是打算阅兵完了后再对雪海关将士进行犒赏,但现在阅兵还没开始呢,怎么就这么着地推进校场里来了?

    这必然是下面的人弄错了时辰,但就算是弄错了,外围游弋的骑士,也应该加以阻拦才是,哪里有演武还没开始就先发赏赐的道理?

    但“御赐”之物,既然已经被拉进来了,自然就没有退出去的道理,任何的规矩,都没有陛下的颜面大。

    所以,冯观先回头对郑伯爷讪讪一笑;

    郑伯爷也回以温和的笑容。

    下面推着一大车一大车酒肉银钱进来的钦差随员们,开始分发赏赐。

    然而,

    他们很快就发现了不对,

    原本预计热切哄抢的场面没有出现,

    甚至,

    军列先前是什么样子,现在也依旧是什么样子。

    所有人都抬头挺胸,目不斜视。

    昨晚刚杀的猪,新鲜的猪肉,送到军士的们的面前,他们也不伸手去拿,全当没有看见。

    更让人咂舌的是,

    就是将银钱送到他们面前,他们也依旧不接,任由银钱摔落在了地上,滚成一片。

    没人动,

    没人看,

    没人接,

    没人拿。

    雪海军从在翠柳堡起,就注重军纪军律,而军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赏罚分明。

    缝作战,

    一切缴获,都需交公,再由上方根据军功条例进行分发。

    但有发现私藏者,杀无赦,这是铁律。

    和极高的军律相同的,还有极好的待遇,军卒者,但凡入军伍,入标户,子女免费入学舍,病者有医馆免费拿药,月月有钱粮补贴,战死者有抚恤。

    森严的军律必须匹配上极好的待遇,否则军士就会离心离德。

    但有操练,早晚会操时,都会由军中文书官来大声问话:

    你们是吃谁的饭!

    你们是拿谁的饷!

    再加上先前宣旨时的那一出,如果说第一次,军士们只是凭借着这种本能行事的话,那么这一次,大家心里其实都有数了。

    这是,要别苗头了。

    也正因此,更不会有人去触碰这些赏赐。

    冯观的脸色有些挂不住,

    这时,

    郑伯爷开口道:

    “冯公公,依本伯看,还是先演武后,再行赏赐吧,演武最优者赏赐最为丰厚,冯公公意下如何?”

    冯观马上道:

    “伯爷所言极是,就依伯爷所言。”

    传话后,那些钦差随从们马上将赏赐之物又拉了回去。

    随即,

    郑伯爷看了一眼梁程,

    梁程攥着刀,

    挥手示意,

    一侧的旗手马上打出旗语,

    下方的各镇兵马开始迅速归列,演武,也就是阅兵,正式开始。

    ………

    夜凉,风清。

    一锅酸菜鱼,配凉菜三盘。

    桌上放的不是酒,而是温茶。

    张远山和冯观面对面而坐,张远山吃得很慢,冯观下箸很快。

    前者,在礼部这种清闲衙门,得懂得将一刻的事,去掰碎了摊平成一天来做;

    后者,得早早吃完,万一主子喊你了你不在,那就是天大的罪过。

    “何感?”

    冯观问道。

    问的,自是白天的阅兵。

    张远山喝了一口茶,道:

    “甲胄鲜明,秩序井然,虽未曾领兵,但张某已然能看出,这雪海军,当是有当年靖南军之风范。”

    冯观微微一笑,吃了口鱼片,又顺了口酸菜,抬起头,长叹一声,拿起茶杯,举起,却没喝,而是撒在了桌旁。

    方寸之间,自成格局,二人脚下,自成一片水波雾霾。

    这只是炼气士之中上不得台面的一个法门,其效用,和那些走街串巷的变戏法的差不离,但这就像是在门上挂了一串铃铛,谁要推门进来听些什么,铃铛就会响。

    之所以上不得台面,正是因为,也就只能听个响而已。

    冯观身为魏忠河的干儿子,自是有点手段的,再说了,燕国皇宫的太监因那位太爷的缘故,所以一直都有炼气修行的传统。

    张远山摇摇头,道:

    “今日之阅兵,一则是为了鼓舞军心,毕竟平野伯入楚归来还没多久,眼下又要入京,军心不抓一抓,难免下面会生乱;

    二则是为了做给你我二人看的,近半年来,朝廷通过选官任官的方式开始逐步收取晋地地方治权,早就引起地方军头不满,平野伯此举也是向通过咱们的眼睛,去告诉颖都,甚至是告诉朝廷,雪海关地界的治权,他不会交出去的。”

    冯观拿起茶壶,给自己续了一杯茶,道:

    “那为何其他军头忍得,他平野伯忍不得?”

    张远山闻言,笑了,道:

    “生而为人,谁又天生愿意受那拘束,无非是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罢了,别的晋地军头子能忍,那是因为上面有靖南侯爷压着,他们不想忍也得忍;

    但靖南侯爷看重平野伯是世人皆知的事情,世人皆知,他平野伯会不知道?

    正因为他不需要忍,所以就不用忍了。”

    “但这般做法,也实在是太过火了一点,杂家先前,可是在宣旨。”

    “更过火的事,他平野伯又不是没做过,三皇子如今还在湖心亭呢。”

    “这倒是确实。”冯观点点头。

    张远山将一块鱼头夹入自己盘中,一边拨弄着一边道:

    “咱们陛下,英明神武,有容大海之量,就算是冯公公您回去,添油加醋地当着陛下的面说一遍,咱陛下也会一笑置之,只当作是年轻人在发发脾气发发牢骚。

    啧,

    年轻人。

    平野伯,确实年轻,比张某还小几岁。”

    “年轻人,年轻人。”冯观重复着这句话。

    “年轻好啊,年轻意味着犯错没什么大不了的,更能为陛下所包容,再说了,雪海关这儿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你我也都看见了。

    北方的雪原何时再出变故,谁又知道呢?

    南方的楚国这次吃了这么大一个亏,皇室和屈氏都丢了面子,虽说现在双方默契各自退兵停战了,但一旦再起刀兵,雪海关的这一支兵马,是必然要南下的。

    否则,楚人一旦入晋,拓开了晋地,那么雪海关顷刻间就将沦为一座孤岛。

    再看看雪海关方圆百里,可见多少村落升起炊烟?又见多少城郭是真的有人居住的?

    雪海关,能有今日景象,殊为不易啊。”

    “张伯大,你到底站在哪边?”

    张远山很平静地道:“我站在大燕这边,今日所见所闻,咱看,也就当看了,回去后,该传的话,也得传,但一不可添油加醋,二甚至得帮平野伯遮掩一二。”

    “凭什么?”

    “凭你就算是说了实话,咱们陛下也会嫌你烦!”

    张远山的声音一下子提起来。

    冯公公的气势当你馁了下去。

    “冯公公,张某可是看在你我同行赶路这么多日子的份儿上才这般提点你几句,是,我是外臣,您是内臣;

    内臣所需,乃是一个忠字,但那也得看在什么地方,外臣需要名声,梗着脖子故意和陛下对着干,陛下多半只是笑笑;内臣,你需要名声做什么?”

    “杂家……”

    “话,张某就说到这儿了,其实这些话张某就算不说,等回去后,魏公公肯定也会与你说的。

    想想看平野伯身后站着谁吧,

    靖南侯,六殿下,

    哪个是你惹得起的?

    退一万步说,不看别人,就看眼下这平野伯,陛下赞其为大燕下一代军中砥柱,你推得动么?

    找台阶踩着上去,这也是人之常情,但有些台阶上,可全都是毒刺。

    甚至,今日这事,但凡有太过明显不利于平野伯的风声传出去,这口锅,也都是咱们俩来背。”

    “杂家,明白了。”

    “那就请冯公公收了这神通吧?”

    冯观袖子一挥,桌旁的水雾顷刻散去。

    张远山用筷子指了指这酸菜鱼,

    道:

    “多吃点儿,雪原池子里才有的鱼,别的地方想吃也吃不到呢。”

    冯公公又夹了一筷子鱼片送入嘴里,

    道:

    “确实鲜美。”

    ……

    小亭,灯笼,瓜子。

    梁程坐在瞎子对面,

    问道:

    “怎么不去监听一下?”

    瞎子摇摇头,道:“他们说什么,并不重要,而且也很好猜;

    无非是一腹诽,二不满,三发泄,四自我调解,五看现实,六认命。”

    “这样子听起来,确实没什么意思。”

    “是啊。”

    “这次入京,你规划好了么?”

    “哪来得及,只能路上再好好盘算盘算,不同于上次主上自己进京,那时的他,只是靖南侯身边的一个配角,这一次,却是要做那当红花旦的。”

    “人手,好像不够。”梁程说道。

    三儿还在梁国,阿铭依旧沉睡,四娘受伤且雪海关必须留瞎子或者四娘其中一个负责运营,梁程自己,也是要留下来统兵的。

    然而,

    听到这话,

    瞎子却笑了,

    道:

    “没事儿,咱有现成的帮手。”

    ……

    偏房,茶桌,两盘点心,一壶葡萄酿。

    四娘端起小杯,

    熊丽箐和柳如卿马上也端起自己面前的杯子。

    “妹妹们,这葡萄酿虽说喝起来酸酸甜甜,但喝多了,也容易上头,我呢,是喝不醉的,你们随意就好。”

    以前四娘开青楼开会所时,那可真是各种酒当水来喝的。

    “姐姐有雅兴,妹妹自当尽力奉陪。”柳如卿小声道。

    “就是,就是,今儿个我也高兴呢,擂鼓擂得可欢了,若是在大楚,皇兄必然会责罚我,但他只是笑笑。”

    公主明显是有点喝多了,在此时说这些话,很容易让人理解成炫耀和我正得宠的显摆。

    四娘没生气,这妮子今儿是玩儿疯了,加上葡萄酿一熏,已然是完全放开了,倒还真有些天真可爱。

    柳如卿是不敢生气的,她压根就没想着去争什么位置。

    一个是公主,一个是连公主都小心逢迎的女人,她柳如卿,怎么争?

    “今儿的事,我也听说了,没得说,给自家男人长脸了,来,姐姐敬你一杯。”

    熊丽箐和公主碰了一杯,

    一口饮尽,

    随即道:

    “我还以为姐姐会骂我不守规矩呢。”

    “看情况,看时候,你心里也是应该清楚的,倒也是难为你了,至少这一年来,不少时候,都得拿你出来撑个面子。

    只不过这鼓,你得练练,听说身姿倒是曼妙得很,但敲得,实在是不怎么样。”

    “练鼓?”

    “就当强身健体了,日后若是有机会,战阵之时,男人在前面率军厮杀,你在后面擂鼓,倒也算是一段佳话。”

    “那姐姐你呢?”

    “我自是陪在他身边的,得帮他挡刀。”

    四娘这真不是在说情话,因为很大可能主上暴毙,他们这些魔王也会跟着一起玩完。

    所以,在战场上,如果条件允许,魔王们都会毫不犹豫地帮郑凡挡刀。

    只是,这话落在熊丽箐的耳里,就感觉不一样了。

    “姐姐,你教我习武吧。”

    “不教。”

    “为何?”

    “嫌麻烦,你要是觉得学擂鼓太枯燥单一,那没事儿时,可以再跟我学学针线活。”

    “针线活?”

    柳如卿则小声道:“奴婢倒是会一些的。”

    四娘“嗯”了一声,对柳如卿道:“你会我倒是不稀奇。”

    这时,肖一波站在屋外禀报道:

    “如卿姑娘,家里来信了。”

    柳如卿闻言,脸上马上露出喜色。

    四娘指了指外头,道:

    “去看信吧。”

    “多谢姐姐,奴婢先告退。”

    在这个时候,一封家书,确实对异乡人是一种极大的慰藉。

    等柳如卿离开后,公主开口道:

    “是范家来的信?”

    “那是自然,托你配合得好的福,范家现在还好端端的。”

    因为公主的配合,外加赵成的里应外合,范家这次的付出和冒险,比预想中低得多,所以,范家现在依旧还是范家。

    四娘抿了一口葡萄酿,继续道;“我给范家写信,让他们将柳钟也送来。”

    “如卿的弟弟?”

    “是,也是她现在唯一的羁绊。”

    “姐姐对她可真好。”

    熊丽箐显然是有些吃醋的意思了;

    她现在微醺,说话也直,没之前那般遮掩含蓄,真的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不是我偏心,我也想将你哥弄来让你们兄妹在这里团聚。”

    “……”熊丽箐。

    “爱花的人,才懂得养花,柳如卿这样子的女人,不能让她一直自怨自艾下去,否则就容易枯萎,她弟弟是她在这个世上最牵挂的人,弄来后,她的心思,也就在这儿了。

    为了她弟弟,她会更主动地去生活,去展现自己的魅力,我那里还有两件旗袍,想让她穿着看看,再教她几句吴语腔调,肯定会很有感觉。”

    “吴国么?”

    吴国,也是小国林立之中的一国。

    四娘笑而不语。

    熊丽箐又喝了一杯葡萄酿,

    然后抬起头,

    看了看面前原本柳如卿坐着的空位置,

    又扭头看向四娘,

    双手朝后甩了甩,

    道:

    “啊啊啊啊,人家就是见不惯姐姐对她好,姐姐只准对人家好。”

    四娘微微低眉,看着这个对自己发嗲的公主。

    今儿个公主一是玩儿开了,二是生平第一次喝醉。

    此时,公主是越想越觉得自己委屈,居然主动从椅子上下来,就坐在地上,抱着四娘的腿,哭道:

    “呜呜呜,姐姐只准对我好,不准对她好;

    她只是个花瓶,只能给他唱曲儿;

    我能帮他扬名,能帮他撑场子,还能喊本宫让他高兴,呜呜呜。”

    四娘伸手摸了摸公主的头发,

    眉头却微微蹙起,

    郑凡曾和她笑着开玩笑说这公主好像有点抖气质,

    四娘这才想起:

    真正对公主第一次进行“伤害”的,是自己。

    ……

    “我今儿个可得意坏了,你知道么,我的兵马,当着那宣旨太监的面,不听他的,不听圣旨的,只听我的。

    你说,我是不是比你当初厉害?

    你说你那会儿得多傻啊,

    官职不要了,

    兵马不要了,

    就孤身一个人跑到镇北侯府来送?

    何苦呢,又何必呢?

    我可学不来你,我就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而且,我这辈子,只想着自己开心,谁敢让我真的受委屈,我管他是谁呢,大不了直接掀桌子………”

    郑伯爷手里拿着酒,靠着棺材,和棺材内躺着的那个人说着话,当然,都是郑伯爷自己在说,而棺材内的人,不会有一句回应。

    每个人,都有树洞的需求,而沙拓阙石,就是郑伯爷的树洞。

    “我要去京城了,你说我在入京之前来这么一手,是不是挺作死的?

    但我开心,

    我乐意啊,

    哈哈哈………”

    等到聊完后,

    郑伯爷晃晃悠悠地站起身,

    没原路返回上去,

    而是打开了里面的一扇青铜门,走入了另一间密室。

    密室内,野人王坐在笼子里,正在用稻草编着蜻蜓。

    而当郑伯爷迈入这间密室的第一步起,

    先前的醉言醉语状态,就瞬间消失不见了。

    在面对眼前这个男人,哪怕他在笼子里,哪怕他习惯恬不知耻地跪伏在地上自称“小狗子”,

    但你,

    依旧需要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和冷静。

    郑凡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只是,

    这次,

    野人王没有马上跪舔,

    其脸上,

    先是茫然,

    再是惊喜,

    随即,

    又恢复了平静,

    紧接着,

    他居然开始整理起自己身上的衣服,还用手抓理了一下头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严肃和庄重一些。

    郑伯爷就这么很平静地看着他,

    终于,

    野人王不动了,也很平静地看着郑伯爷。

    郑伯爷笑了笑,

    道:

    “瞧出来了?”

    野人王擅长揣摩人心,所谓的揣摩,并非是能够直接看透你的心思,就是瞎子全盛时,也做不到这一点。

    苟莫离擅长的,是通过对你这个人的了解,再加上你的细微肢体语言,甚至是一个眼神,就能推测出你要做什么。

    虽是野人,却心细如发。

    “伯爷,这是打算用我了。”

    郑凡点点头。

    野人王故意给出了一个错误猜测:“伯爷,是打算放我出去,帮您整合雪原?”

    郑凡摇摇头,

    道:

    “不,是让你,陪我入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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