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亲去世的痛苦,往往不在临终前,而是在之后某个睹物思人的节点爆发。

    雨秋平今天终于明白了这句话。

    他本以为,浅井长政走完了他自己选择的武士之路,殉城而死对长政来说应该是最好的结局了。想通了这一切的雨秋平,认为自己真正地像个战国武士了一样,已经看淡了生死。

    可是在看到自己坐下的白马琵琶,看到了他和浅井长政一起喝过酒的酒馆,看到了哭成泪人的阿市和她的三个女儿,过往的一幕幕却都浮现在了眼前。雨秋平只觉得胸中一阵阵沉闷却无法化解,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流不出来。他忽然感到一阵阵的徒劳和无力,自己作为一个穿越者,奋斗了这么久,想要改变自己最好的义兄弟的悲剧命运,最后却发现不过是一场空。

    不仅自己无力改变这结局,甚至连他去改变这结局的初衷都是错的。因为一个人的命运的好与坏,并不是由他人来评价的,而是由那个人自己决定的。对于浅井长政来说,或许为了道义而死就是他最好的归宿。雨秋平努力想让他活下来,想改变他的历史轨迹,不过是违背长政本人意志的一厢情愿,不过是一个穿越者的自私之举。

    世间的一切,莫非冥冥之中早有安排?那我这个穿越者,在这里努力又是为了什么?

    好吧,还是有一些意义的。

    宇智波青冈和他的精英上忍团队冒着生命危险,终于把浅井长政的幼子给救了出来。雨秋平不敢让他们在这里多待,而是把孩子立刻转移走。知道这件事情的,除了雨秋平就只有阿市了。雨秋平知道,阿市也是明白轻重的人,肯定会守口如瓶。

    果然,宇智波青冈他们前脚刚走,织田信长就开始在城里搜寻浅井长政下落不明的幼子了。他们翻遍了小谷城的每个角落和每一个人家,想要找到任何蛛丝马迹,却是一无所获。

    织田信长清楚,阿市绝对知道幼子的下落,不过她却死活不肯说。因为如果幼子真如阿市所说的那样已经殉死,那阿市的表现却不会是这样。然而,阿市现在已经因为浅井长政的离开而悲痛过度,整个人的精神也有些恍惚,疼妹妹的织田信长也不敢多做逼问。

    于是,他转而找到了另一个重大嫌疑人雨秋平,如果浅井长政真的想将幼子悄悄送出去,雨秋平肯定是他的联络人选。

    “在下不知道。”雨秋平在听到织田信长的问题后,有些恼怒地反问道,“怎么?主公要赶尽杀绝,绝人后嗣不成?”

    “怎么?不行吗?朝仓家是什么样的下场你没看到吗?”雨秋平的表现骗过了织田信长织田信长觉得雨秋平既然如此愤怒,那么此事大概和他无关了。“对了,长政的遗体呢?”织田信长顿了顿,提起了另一个话题,“被埋在烧塌了的天守阁里了吗?”

    雨秋平听到这句话,只觉得浑身上下瞬间汗毛倒竖,一阵冷汗沁出额头。他猛地转过身,用近乎凶狠的眼神逼视着织田信长,把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魔王给吓了一跳。

    “主公…”雨秋平浑身上下都在颤抖,连语调都变得有些诡异,因为织田信长的话让他想起了前世历史上,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人骨酒杯”暴

    虐的织田信长在攻破了小谷城后,把朝仓义景、浅井长政和浅井久政的头骨刷上金箔,拿来作酒杯,宴请在座的武士们。他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如果您敢对长政的遗体做了什么事情的话,在下为此做出什么反应,请您也不要意外。”

    “你在威胁余?”织田信长闻言,两道剑眉顿时绷了起来。

    “是的。”心中的恼怒让雨秋平一时间也失去了理智,毫不畏惧地朗声道。他自己没有感觉到,但是织田信长却是浑身一震他从他这个一贯温文尔雅的下属身上,察觉到了一股几乎是难以遏制的凌厉杀气。这突如其来的杀气让织田信长为之一愣,最后轻蔑地一笑,挥了挥扇子,似乎是在说“此事作罢”一样。

    “对了,阿市就托付给你照顾一段时间吧。”织田信长忽然转变了话题,低声道,“她倒是有点脾气啊,余说话也不理,让她吃饭也不吃,这样下去身子要垮。你以前和她关系不错,又是那浅井长政的义兄,看起来你那小子和茶茶关系也挺好,就麻烦你了。”

    “好了,带着你的人快滚吧。”说完了刚才那一长段有些温柔、不符合织田信长自己人设的话,后者有些羞耻地用脏话掩饰道,“别再让余看到你!滚!”

    5月17日,雨秋平率军返回了领地。在把憔悴到不成样子的阿市和三个女儿在枫叶山城的天守阁里安顿好了之后,他就要开始着手处理那场大战的善后事务了。

    他先是去看望了重病卧床的水原子经,后者在一一上门慰问他所在的连队阵亡士兵的家属后,就因为过于自责和内疚而病倒了,一病已经好几个月,才终于见好。

    “那一仗真是多亏你了,没有常磐备第二连,全军上下都是死路一条。”

    “殿下,子经自问对得起您和雨秋家,可是对不起那么多兄弟们的家属啊。”水原子经努力从床上支起身子,向雨秋平行了个礼,同时近乎悲悯地低声道,“那么多兄弟…他们上有老下有小…结果…”

    “他们的家人责备你了吗?”雨秋平明白水原子经的不容易,“是我不好,我应该亲自去为这次的指挥失误带来的重大伤亡道歉的,不该让你们去承担。”

    “没有啊,没有一户人家责备在下,这才是让在下最难受的地方啊。”水原子经说到这里,泪水再次从这个汉子的眼里淌了出来,脸上的刀疤是那样触目惊心,“他们都说红叶殿下厚恩,说在下待他们部下很好。他们一个个哭着说他们的儿子战死沙场,也算是为雨秋家尽忠了,也算是对得起殿下和在下。可是他们越是这样,在下心里越难受啊,他们哪怕骂骂殿下也好啊!还有人推辞在下给的抚恤金,可是没有抚恤金那些孤儿寡母该怎么活啊!就算是有了这笔抚恤金,以后的生计也不好办啊!”

    “这个我已经在想办法了。”雨秋平拍了拍水原子经的肩膀,“我不会让我们雨秋军的兄弟们在战场上拼命时,还要有身后事的顾虑。我已经在和亲兵卫、吉兵卫商量了,打算把抚恤金的金额加倍;再开设一系列学堂,让烈士的子女免费入学,把他们培养成才,以后好挣钱养家。”

    “如此,子经替常磐备第二连阵亡的兄弟们多谢殿下了。”水原

    子经不顾雨秋平的反对,努力支撑着身子给雨秋平行了一个大礼,“这样,在下也能对得起那么多酒泉下的兄弟了。”

    水原子经的话让雨秋平的心很是沉重,他又去看望了穴山信实的家属。作为本次出征,红叶军阵亡的最高级别的武士,他的死令雨秋家无数人都是心痛不已。他是知立城那两百多奴隶之一,从今川家时期就一直担任雨秋家的骑兵统领,南征北战立功无数,在军中也有很高的威望,和雨秋平以及一众将官们都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

    结果他就这样不幸离去,死前还没有娶妻留后,只留下一对年迈的父母,穴山家以后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雨秋平站在穴山家的家门口犹豫了好久,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穴山信实的父母。令他有些意外的是,他居然从屋内听到了井伊直虎的声音。

    他诧异地敲门进去,发现井伊直虎正在水盆里洗着毛巾,同时陪穴山家的二老聊天。

    “井伊夫人?”雨秋平见状一愣,低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是穴山夫人。”井伊直虎摇了摇头,向二老告了声抱歉,随后就示意雨秋平出去和他说。等到走出屋外,雨秋平立刻诧异地问道,“你刚才说穴山夫人…是?”

    “殿下没有听错,经二老允诺,小女子已经嫁给穴山大人了,现在是穴山家的女人了。”穴山直虎十分坦然而平静地答道,“是穴山大人的妻子。”

    “可是信实他…”雨秋平的话卡在喉咙里,半天都没能说出来,不明白穴山直虎在想什么。

    “殿下直说无妨,武家马革裹尸早应有觉悟。”穴山直虎摇了摇头,低声道,“穴山大人的一片心意,小女子又怎会看不明白?他等了我十三年未娶,这份道义债无论如何也是还不清了。只能用余生侍奉二老,死后在同他行夫妻之礼吧。”

    “可是…”雨秋平还是感觉有些不好,虽然穴山信实是他的好兄弟,他打心底里希望穴山信实能和井伊直虎终成眷属,可是眼下穴山信实已经离开,井伊直虎岂不是连洞房都没入就要开始守寡?

    “反正都已经为一个故人守寡了十几年,再守一次又何妨?更何况比起那位大人,穴山大人才是真心爱我,我也对他有一份情愫在。”讲到这里,穴山直虎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抹温柔的神色,“是我因为井伊家的使命对不起他。”

    “那虎松呢?”雨秋平听到“井伊家”三个字后,一下子回过神来。之前井伊直虎拒绝穴山信实时,一直是以“井伊家不可绝嗣”为理由的。

    “虎松还会继承井伊家的家名,这样在下就算是完成了对井伊家的义务。而在下自己则嫁给穴山家,报答穴山大人的情义。等到日后,会为穴山大人收养一个养子,也把穴山家的家名传下去。”穴山直虎抬起头,望着满天苍穹,用有些感慨的声音叹道,“可能我这一辈子,只能与幽冥作妻吧。”

    “有什么我能帮上的地方吗?”雨秋平愣了良久,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终于还是只说出了这句话。

    “在下斗胆,劳烦殿下为虎松元服吧。”穴山直虎朝着雨秋平盈盈一礼,“这也是穴山大人最后的遗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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