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酒壶那么高、小号碗口粗细的一只直身圆筒青瓷罐,揭开来罐内香气馥郁扑鼻,满满盛着凝脂般的软膏,乳白莹润。怒放认不出那是什么,但香喷喷的,又滑又细腻,使她想起以前龙兰心往脸上涂抹的那些,据说对皮肤很好。

    三说,是辰轩捎来给她的。

    忍不住抿着小嘴笑。她从来不用这些,辰轩知道的啊,却特意捎来。这哪里是什么面霜?根本是一封她才看得懂的无言的信。

    无论是从前,还是后来,他那种人永远不会说甜言语,说什么我惦记你、想你之类的,那次分别把她气跑了他也像个木桩似的躺那一动不动。可是捧着这只瓷罐,她就晓得他的心意了——思绪再乱,嘴再硬,他那颗心对她永远硬不起来。

    想着刚才洗过澡的,便乐呵呵的挖出一点往脸上抹去。三手肘支在书桌上、托着下巴望着她细细的把小脸蛋揉了个遍儿,这才脸色古怪的问道:“搽在脸上不难受?”

    怒放眨了眨眼,拳曲手指在脸上蹭了又蹭,望望粘糊糊、湿漉漉的手背,很是不解:这玩意儿涂上去多久才会变干啊?滑腻腻的难受得很。

    我又没涂多少么。怒放心道,.脸色也茫然古怪。三见她小脸儿亮晶晶的,像抹了层化开了的猪油似的,一下子就笑趴到桌上。

    “啊,师父你捉弄我!”

    怒放终于指着辰轩的信笺大声.讨伐起来。辰轩在信笺的末了明明特意写了么,说是发膏,湿发涂抹,还要冲洗掉,叫她千万别往脸上涂,三晓得居然故意不告诉她,还看着她涂得满脸都是!

    三险些笑岔了气:“哈哈,是你自.己笨,谁用这么大的瓷罐装面霜啊,长着脸盆那么大的脸哪?”

    怒放臊了个大红脸,撇着嘴一溜烟的跑了,回到房.里就赶紧打水拼命的洗脸搓脸,险些把脸揉肿了才停下。望着倒进水桶里有些浑白的水,自个儿也忍不住噗嗤笑起来。

    把脏水提出去倒掉,顺便又打了桶干净的水摆在.房里,一切收拾妥当之后这才换上睡裙捧着瓷罐躺了下来。

    拿在手心里反反复复的摩挲摆弄,瓷罐都被她.的双手捂热了,怒放还是睡不着,指尖在罐身上划来划去,嘴里开始嘀咕了。

    “小花,你说辰轩.是不是个大傻蛋?明明想我却不肯留在我身边。我又没有觉得现在的他不好,也不会逼他加剧人格融合,他为什么要躲我喔?”

    躲得远远的想我,会比在我身边牵着我的手更好嘛?

    小花就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装睡着了。

    “好哇!连你跟着欺负我!”怒放娇嗔起来。

    小花委屈极了,奶声奶气的道:“我是你炼化的妖怪,不是你的亲亲辰轩炼化的,我哪儿知道他怎么想的呀?我要跟着说他是大傻蛋,你肯定又要在床上打滚……”

    “那你不能帮我猜猜么。”

    小花很狡黠:“我还是小孩,不懂你们大人的心思。而且我又没有亲亲,更不晓得有亲亲的大人是怎么想的。”

    怒放撅起嘴,当真在床上打滚放赖的不依,小花哪里理她,呼噜打个不停,怒放没法子想,只得趴在枕头上老老实实的睡过去。

    城池越夜越沸腾,怒放也在忙乎,账目收支、物资分配那些不是她的强项,回城无事的她通常都泡在工地上,专拣拖木料、运石块之类的重活。力量虽说是她天生的缺陷,但比之寻常人她的力气仍算是夸张的,干起体力活来一个足以顶上二三个粗壮的汉子。人是用骡马拉,她倒是自个儿拖着堆满石料的板车健步如飞;装卸石料的时候更凶猛,坚韧的藤条简直是群魔乱舞,一阵稀里哗啦的乱响之后,烟尘还没散尽,她人和板车早就没了影子。

    大伙儿见了会咧嘴笑,都说这位看上去娇滴滴、如花似玉的城主大人果真妖的厉害。不过,“妖”字用在这里可不是什么贬义,相反,透着喜欢。可能对他们来说,这位同吃、同喝、同流汗的城主太过另类,寻常的词不足以用来形容。

    如此又过了几日,忙碌而又重复,但比起在外厮杀,怒放骨子里更喜欢这样单纯的生活方式。每个清晨躺倒,她总是凝视着近在咫尺的那只瓷罐直到渐渐入睡,也唯有在这时,她才会忘却长久以来战火的纷扰、忘却那些逝去的面孔、忘却一切可能令她不开心的事,一心一意的渴望睡得香甜。

    清梦无人扰,她总是睡到自然醒,可这一天,原本沉浸在无边的深睡中的她突如其来的听见有声音在叫她。

    不是在耳边,而是在脑海里,依稀是小花的声音。

    “怒放!怒放!有人进来了!”

    全身的细胞在那一刻都苏醒,怒放猛然一惊,下意识的张开眼来。

    视线丝毫不模糊,第一眼望见的是厚实的窗帘绒布,猩红色被白日的光线消磨了深暗,望着竟是娇艳的。那红色此刻莫名的刺眼醒目,使怒放的瞳孔瞬间收缩,思维也出奇的清晰起来。

    没有感觉到任何气息啊,也没有觉得房里有什么格格不入,而小花此刻更是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梳妆台的角落有些黑黢黢,高度是不够,却也似乎能藏匿一个蹲伏的人,kao窗的角落还有一只浴桶,更能藏人。可怒放不知怎么就没有怀疑那些地方,直觉的缓缓的转过头去。

    她就是这么认为的,倘若真的有人不着痕迹的潜入了她的房间,不可能是从装着半透明的琉璃、白日里为了阻隔热度始终关闭的窗户进入,从房门进入的几率反倒更高。因为城主府等于是私宅,不是要紧的房间的门闩都是一尺长的小横木,用圆形卯榫连接在门上,关上门旋转横木将另一端搭在特制的墙钉上就算是反锁了。

    这样的门闩,用久了之后卯榫会松动,想从外面提起门闩并不难,只需以极薄的刀片cha入门缝即可。对于深谙此道的潜入者来说,只要小心翼翼,的确有可能做到悄无声息。

    可她还是存疑,在自己外围防备森严的城池、在自己的卧室里,她确实不会时刻警惕,但以她如今的修为,常理说来很少有人能在不惊动她的前提下悄悄潜入,甚至要小花出言提醒。

    扭头的同时,圆润的肩头自然也转向房门,视线掠过完好的卡在墙钉上的门闩,也掠过斜对面横在案上的冷锋寒光的擎天,仍是未见任何人影。怒放想着难道对方知道她惊醒了躲在了床底下?便疑惑的翻过身,顿时,整个人僵住。

    总是辰轩躺下的那半边床上,此刻正静静的躺着另一个男人,弯曲的左臂为枕,发丝散落竹席,眼瞳的银月之色却被暝暗衬托得更加分明。

    离她太近,不到一尺的距离,对视之间甚至都能在眼瞳中看见彼此的脸!

    怒放的心脏没来由的噗通乱跳,就是临战杀人时也没有这么紧张。可他就那么平静的望着她,毫无波澜,好像她不曾惊醒、不曾翻身面对、仍像几秒钟之前那样浑然不觉的在背对着他沉睡。

    “东皇……你怎么会在这里?”怒放慢慢坐起来,声音抑制不住的有些发颤,不仅意外,同时也震惊。他这样在她身边躺了多久了?他的修为是比她高,可他始终是个大活人,要呼吸,有体温,怎么可能他躺在她身后这么近的距离,她却好像睡死了一样完全没有察觉到?

    东皇望着她,清淡的表情,并不做声,只以右手在二人之间铺开一件东西。他的动作慢条斯理到可怕的程度,仿佛是时间被拉缓了脚步使得一切都变成了慢动作。怒放怔怔的望着那东西在白净的手指拨动下展现全貌,渐渐愕然。

    蛛丝衣?这是蛛丝衣么?

    平铺在那里,薄薄的一层,简单流线的裙身,那种瑰丽饱满的色彩,那种流水般的光泽,那种望之即知的光滑柔软,不是蛛丝衣还能是什么?

    他、他炼制出了另一件蛛丝衣?

    不是说,妖器是妖力的延伸,各有属于自己的特质,永远不可能模仿得了么?蛛蛛自己也曾经说过,丝织是她的专长和天赋,比起攻击性妖器,她更擅长御甲妖衣,就是别的成妖的吐丝动物也不见得能达到她的程度。是以,当年尚未修出人形,她仍然敢不惭愧的送蛛丝衣给怒放,因为除却防御力,它肯定是一件能拿得出手的精致华美的衣裙。

    可是,眼前的这一件看上去竟和怒放几年里朝夕不离身的那件毫无区别,甚至当她伸出手去,指腹的触觉都是相似的,如北地初春里的水,没有彻骨,却透着令人舒适的冰凉。

    她曾经遗失了一件在落央岛,珈蓝大抄九天时并没有发现,想是被东皇带走了。可蛛蛛已经不在了,那件蛛丝衣毫无疑问也会崩坏,那眼前这件……

    “你,炼制的?”怒放攥着那件衣裙,颤声:“给我的么?”

    东皇的唇边浮出一丝淡淡的笑,似乎是在说“是”。

    怒放心里有说不出的酸楚,想起他为她做的那条被她扯坏了的颈饰,想起他握着她的脚对她说出那些誓言,视线便有些模糊。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呢?

    你为什么是如此矛盾的存在啊?

    你明明是最温柔的人,却又心狠的无人能比;你专权霸道,可是能为在乎的人付出一切;你的所作所为太过无情,可我知道,你痴情到了癫狂的程度。

    东皇,罢手好不好啊?不要用怒火焚烧掉整个世界,好不好?

    如果你不是这样偏执,如果你能退一步海阔天空,出色而优秀的你,终有一天会拥有自己的幸福的。

    在这明暗沉浮中,她的泪眼肯定那么分明,因为东皇真的lou出伤感又无奈的笑,他抬起手,慢慢的摩挲着怒放的脸颊,低低的开口。

    “这是我炼制的第一件妖器,我叫它流沙。”他轻声道,“世上的一切不都是如此?时间、生命、爱情、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流沙。怒放,鬼姬已经永远不会回来了,而你,也是我指间的沙……”

    “东皇……”

    “所以,”东皇的笑容渐浓,可那笑容渐渐阴冷,充斥着杀戮的狰狞:“怒放,没什么好在乎的,杀吧!带着对我的恨意去杀戮吧!杀光所有挡在你面前的人和妖,用擎天让整个世界沦为血海!”

    声音一声声的放大,在耳际、脑海,在整间房屋里回荡,越来越阴森、越来越冷厉,像是诅咒,抑或是愤怒的嘶喊。

    怒放瞪圆眼眸,一瞬间整颗心都不跳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个阴冷的笑着的东皇竟慢慢的变得透明起来,她惊呼一声,冷汗从每一个毛孔渗出,顷刻浸染了所有的皮肤。

    整个人是僵硬的,丝毫不得动弹,怒放猛然意识到自己仍是背朝着房门蜷缩的躺着的,清晰的投入视野的仍是房中的昏暗和猩红的窗帘绒布。

    她不知所措的坐起身,茫然的在昏暗里扫视整个房间的所有角落,终于,她缩紧身子捂住头,失声哭起来。

    “不对,不对,有什么不对!”她哭着呢喃,心里揪着痛得难受,充斥着绝望和悲伤,就好像方才那个男人的心脏如今是跳动在她的胸腔中一样。

    “怒放!怒放!你怎么了啊?”小花在叫唤,“你做梦了嘛?”

    “唔……”怒放哽咽着,“很讨厌的梦……”

    小花很诧异,怒放从深睡到醒来间隔不过二三秒钟啊,居然做了使她哭起来的梦么?而作为宿主,小花的这种诧异情绪很快传递到怒放的脑中,她泪眼婆娑的怔住了:“小花,不是我做梦,你确实叫我了么,在我醒来之前?”

    “是的呀,我听见了点声音,老感觉有人进过房间,可是啥都没看见,有些担心就叫你了。”小花的声音有些歉意,“对不起啊,怒放,可能是我猛然叫你才害你做不好的梦了。”

    怒放抹了抹眼睛,羞涩的笑起来:“没有,这怎么怪你?做梦很正常的么,我以前经常做噩梦啊!”望望窗帘,怒放挪到床沿套上凉拖下了床:“天快黑了呢,我也该起来了。”

    一边拉开窗帘,打开窗户,让黄昏时分暖熏的风吹进闷湿的房间,怒放一边问道:“小花,你听见什么声音了?”

    可以肯定,房间里确实没有潜伏者,她开窗时还特意望了望床下面呢!

    “我也说不好,也许是我听错了吧,就像是一滴水珠滴进水里的声音,滴答一声。”

    怒放攥着绒布的手倏然一紧,猛然省悟,下意识的就扭头望向摆在浴桶边上的那只水桶。水声,是太敏感的字眼,怎么那么天真呢?这世上有一位掌控着水法则的南妖帝啊!

    也就是这么一眼扫过去,怒放的心脏漏跳了一拍——那精致奢华但通常只摆着一把木梳的梳妆台上,整齐的叠放着一块尺余见方的色彩绚丽斑斓的布匹!

    恍若就是,多年前的她第一眼看见珈蓝摆在地上的那一块!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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