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慢慢的张开了眼,眼前依然漆黑的一片,仿佛一条长长的通道,密不通风的再我面前呈现,我走着走着,却一直走不到头。前后左右都是光滑的墙壁,坚硬而冰冷。————今天也和昨天没有什么不同。照例的失望,一天一天在心中淤积,渐渐的深的探不到边。

    还未摸索着自己的中衣,就听到耳边熟悉的一声话语,激动的声音都有些失声了,“阿檀,姐姐不在,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我想着那个声音的方向摸去,果然摸到了一个只纤细的手,我触及的几根手指纤长细致,指腹圆润,袖口中带着寒寒凉凉的绮楠香,像是久经奔波而尚未休息,她身上有一种细微的尘土气。她的头发垂下几缕,我顺着那几缕摸上去,她把头微微低下,任我的手指在她高高的发髻上游移。

    “姐姐,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我仰着脸问道。手指爬上了她的扇形高髻,厚厚的发髻,髻上只有一把触感冰凉的小扇,“是广陵石做的发饰吧————从家中拿的?”

    姐姐点了点我的鼻子,痒痒的,“什么也瞒不了你个鬼灵精,现在是辰时,起来吃早饭吧,做恶梦了吗?你看你谁的小衫都湿透了。”说着就要伸手剥下我的衣衫。经她一说,我才发现我的衣衫俱贴在了身上,说不出的粘腻潮湿。“姐姐来帮你换下,不要染了风寒。”

    我反伸手摸索着姐姐的下颔,“姐姐,不如我们一同沐浴如何?”她的手停在我左腰处,缓缓道“也好。我们姐妹好久没有一沐浴了。”

    一团氤氲的雾气中,香汤散发着如兰如麝的味道,温暖的水,瞬间解除我久睡的乏力,我的手顺着姐姐的小腹滑下,明明是微微的曲线,竟然是个孩子在里面安然的睡着。“真是不可思议呢,这里,竟有着我的侄儿。”

    姐姐抓着我的手,顺着她的腹部认真的滑动,“阿檀,你知道吗?很可能就是因为他,从嘉才对我好些……”她的语调有些哀婉,让着满满的雾气一浸,模糊的我听不真切,“不过,你和母亲害了病,他这样的关切,足足可以见到他心里还是有我的。”姐姐的手那么暖,而后又用欢快的语气和我说道:“我已经都给腹中的孩子起好了名字,倘若是男孩子,就叫‘李桢’,挺拔秀颀,倘若是女孩,就叫‘李栀’,温婉可人,你说好听吗?”她像小的时候一样的环抱着我,在我耳旁问道。声音柔柔的传入我耳道,却像是无数的细雨洒在池塘上,一圈一点,不知其止。

    难道,你对我的关切都是因为姐姐?

    一阵细细的酸涩从心尖儿上划过,身边的水那么的暖,可我怎会觉得彻骨奇寒?

    于是按捺不住的问道,“姐夫对你————”我刚说了个开头,姐姐抱着我的手臂就松了开来,“我刚入府的时候,他看也不看人家一眼,把一大堆的烂摊子交给人家去做,什么吃穿用度啊,人员调度啊,连侍卫统筹都让我管。后来两年倒是好些。结果,这次他这样的上心我们家的事情。你说,是不是因为我怀了孩子,他才对我好的?”

    满腹地狐疑满满地消弭了。取而代之地是对姐姐地同情。“姐姐。”我一边拨着水一边探过去。“姐夫是个好人!”姐姐“嗯”了一声。又暗自沉浸在了初为人母地喜悦中了。

    他。应该还是喜欢我地。忐忑地心好像知道我地不安。越发跳地快了起来。

    沐浴过后。姐姐一边系着衣带一边说道“母亲已经大好。你要不要去清瑶殿看看母亲?”

    “真地吗?”我一边擦着半干地头发一边说。“吃过早饭。我们就去吧。”

    那一顿早饭是我到金陵以来和姐姐吃过地第一顿早饭。金陵地饮食和扬州地相似。但吴王府上地多少要精致些。我嗅着姐姐地衣袂飘香。不知怎么地胃口大开。连稀饭都一连喝了三碗。一边吃着。一边蹭着脸上地油渍。“阿檀。慢点!”

    姐姐说着。不紧不慢地加了一片酱瓜放在我地碗里。“常常这个。吴王府特制地。用地是雪水。加了腊梅地花瓣。有种清香。又不伤胃。”

    正吃着,忽听到门外的小童来通报:“樊若水樊大人和萧俨萧大人求见!”声音像五仁金丝糖,扯得老长。我一口酱肉包没有咽下去,横在喉咙间,下也不是,上也不是,就这么噎着。眼前是一片黑,看不到水放在那里,也说不出话。只能胡乱的摆摆手,在桌上乱抓着。

    算是我运气好,勾到了姐姐的衣裳,姐姐迅速向我的手里塞了一杯水,二话不说的灌了下去,总算把我喉咙中那块包子带了下去。

    她爱怜的轻拍我的背,“顺顺气,顺顺气————怎么这样不小心?”声音中有着浓浓的关怀,我只觉得尴尬,心道,姐姐知道樊若水对她的爱意吗?这样多别扭?

    不多时,两个脚步声出现在我们所在的后堂,一个脚步稳健刚劲,和樊若水的温和大不相同,一个飘飘若仙,细不可闻。想必一个是萧俨,一个是樊若水了。果然,当他们停下的时候,一个声音洪亮,有些沙哑的说道,“臣司门郎中萧俨跪拜吴王妃。”一个声音温和文秀,“臣樊若水跪拜吴王妃。”

    姐姐轻声开口道:“二位大人起身吧,我一介女流,二位大人乃国之柱石,娥皇如何能经得起二位一跪?”

    萧俨声音骤然间拔高了“吴王妃果真不知吴王去向?臣等日夜期盼,吴王能早日振作,主持大局,可昨天吴王竟然不知去向,这……”

    姐姐的呼吸像是停止了一般,“萧大人又何必来取笑呢?难道萧大人真的不知吗?”她一促一促的吸着气,仿佛随时有可能停止一般。“吴王和我的关系,百姓都道是琴瑟和谐,举案齐眉。可金陵城里的达官贵人那个不在背后议论纷纷的?要不我何至于————”她停顿了一下,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过门后四年,初为人母?”

    姐姐可能是转了身,对着樊若水柔柔说道,“樊大人,你且起身吧。虽然是盛夏之晨,地上也是极凉。你们都是辅佐从嘉的忠臣良将,怎么能让二位跪在地下呢?”

    樊若水身上的玉佩叮当的敲了几声,他才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启禀王妃,臣认为,此时当秘密派侍卫在水陆各个关卡找寻吴王,此为正途。”

    我听了半天,从最开始的一头雾水到后来的眉目渐明,忽然觉得昨天姐夫的反常倒像是与此有关————他不是在皇宫,他是根本的失踪了!

    他对迁都失望了?对南唐失望了?对…圣上失望了?

    他躲在哪里?

    我一拉姐姐的广袖,“姐姐,你是何时知道的?”

    “嗯?”姐姐惊讶的叹道,“就在你囫囵的吞着早饭的时候,有人给我传来了手书,说是吴王不见了踪迹。宫中府中皆不见了踪影,然后,二位大人就来了。”

    心下咀嚼着他昨天和我说的一番话,一番失望,满怀离索,壮志难酬,惊涛难续,千古之辱都在那一番话之中。怎么不让人有暗自神伤的去意呢?

    他,背负的太多了————家国重负,儿女情长,天地君亲,倘若有一样是我可以帮他背负的,我会毫不犹豫的把那个包袱给他拿下,甩在我身上。

    怔怔的想着,却听姐姐说着,“阿檀,你这样问我干什么?”我一惊,把正在想的脱口而出“姐夫昨天说道,他要去宫中小住几日。还画了幅画给我。”

    话一出口,堂中静静的,连萧俨都收敛了稍显粗重的呼吸声,良久,终究是姐姐撕破了沉默,她由喉咙中发出不自然的轻咳“阿檀,从嘉说了什么?那幅画,姐姐能看看吗?”

    我的手绞着衣襟,“姐夫就说了迁都的事情————二位大人应该比我知道。”我话音刚落,萧俨一声巨吼,“你一个小女子,怎么能听此等大事?牝鸡司晨!窥窃神器!”那响雷一样的声音打得我抬不起头,“姐姐!”我抓住姐姐的衣袖,摸着姐姐的手腕,一阵心安,姐姐语气捎到了威严,“萧大人,小妹只是听听而已,怎么会窥窃神器?萧大人不要对国政太过于敏感,过犹不及。并且,目前只要找到从嘉,一切都好,不是吗?”

    萧俨粗粗的喘了一会儿,终究是压下了什么,“哼!”

    “阿檀,不用怕,接着说。”姐姐转过头对我说“有姐姐在。”

    “然后我让姐夫给我画画。”我再也不敢说迁都的事情了,就说了画画的事,他们总不见得把画画的事情也说成是包藏祸心吧?

    樊若水搭了腔,“二小姐,能否把那幅画拿出来给我们一观?或许对寻找吴王有用处。”

    “啊?”我怔住了,完全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说,“从画中能看出来?”

    樊若水娓娓道来“二小姐难道不知?画着话也,话着,心也,语心灵之境,探古今之意,达四方之天地。故从画中看出作者的想法,不是没有依据的。”说罢,我还听到他自然的一拱手,那前方的破空之声那么明显,可见他做的多用力。

    “呸,你个装潇洒的。”我心下暗道。

    就是因为不知道画了什么,我才不想拿出来————这是姐夫和我之间的小秘密,怎么可以大喇喇的暴漏在光天化日之下呢?

    不过,我若是不拿,姐夫会不会真的有事?

    一方天平,逐渐的倾斜,一种拉锯战,在拿出与不拿之间逐渐拉锯,最终姐姐一句话“樊大人此言差矣,吾南唐岂会因为一幅画失了一个吴王?”而完全的倾倒在了“拿”的一边。

    “姐姐,别。”我无神的双眼盯着姐姐,可怜兮兮的看着她,“我也担心姐夫啊,那幅画在书房书桌左手边第二个格子处,姐姐速去找人拿来吧,不要晚了。”

    说着心下一阵轻松,姐夫终究会平安回来吧?

    姐姐明显的松下一口气,声音抬高了一些说道,“萧大人!你可听明白了?劳烦你去书房跑一趟吧。”那声音中有着隐隐不可抗拒的威严和庄重。

    萧俨无可抗拒,遂说道,“臣领命。”便衣带带风的去了书房。

    姐姐有对樊若水说道,“樊大人,你且部署一下,水陆的各个关卡——”她的话只说了一半,樊若水打断了她,“微臣一切都明白。”

    姐姐顿了一顿,“这次的事件有劳你和萧大人,可是与此有关的人就——”仍然是说到一半,樊若水说道,“只要是王妃的吩咐,微臣莫敢不从。”

    姐姐停了下来,最后说道“樊大人在吴王身边这么久,也该有家室了,我母亲身边有个好姑娘叫阿沁,在废太子事件中护主有功,我把她指给你,你看如何?”她的声音温柔的传过去,我简直无法想象樊若水现在的表情。

    门口又一声霹雳巨响,撕开了这缠绵优柔的气氛,“禀王妃,我拿到了那幅画!”声若洪钟,气息浑厚不绝。

    萧俨径直走到堂内,“刷”一声展开这幅画,麝香墨的味道顿时又在堂内飘荡着,“真是好画。”姐姐隐忍着说,仿佛是咬住了下唇,樊若水一言不发,静静独立,萧俨伸头一看,“庆奴?这不是庆奴吗?”之后仿佛是被谁打了一下,“啪”一声细小的钝响,他也不说话了。

    只有我一个人再问,“这是什么画?啊?姐姐,姐姐,你回答我啊?”

    姐姐把一件织锦的丝袍披在我身上,“阿檀,这是你的眼睛————一看就知道是你的眼睛。”

    “那为什么萧大人要叫着庆奴呢?”

    樊若水这时候有阴魂不散的来救美,“萧大人老眼昏花,他看错了。”

    哼,你们都欺负我是个小瞎子。

    忽而,萧大人大声道,“臣知道吴王在那里了!宏若寺,吴王一定在宏若寺。”樊若水接腔道,“你怎知道他一定在那里?王孙贵胄不去同泰寺竟然去宏若寺,这怎么可能?”

    “萧大人如何确定?”姐姐缓缓说道,“萧大人最好告之娥皇原因以解娥皇心头之惑。”待到最后几个字,姐姐的声音已经是低到极点,沉入谷底。

    萧俨一时失语,最后竟然说道“此乃吴王之癖好……王妃又何苦紧紧逼问?”

    “罢了,”姐姐声音恢复了正常,“既然萧大人如此肯定,还请萧大人和樊大人二位去宏若寺一趟请吴王回府吧。倘若从嘉不回府,那么回宫中也好,眼下这个节骨眼,太子刚刚因过被废,说要东风再起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从嘉总不要出什么乱子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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