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蔓菁知道自己要去选妃。从前听说玄虚皇帝是个四五十岁的老头,她确实极不情愿;现在,苏员外又要将他送到另一个皇帝枕边,她心里更是恼火了。苏蔓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此话不假,但是她的脾气却是普通小家碧玉所不及的,那个脾气叫‘牛’啊!苏蔓菁心平气和时,是个大家闺秀,举止大方;另外,凡是耀月镇的本地人都知道,苏蔓菁是唯一一个敢和苏员外抬杠的人,拉着苏员外的耳朵臭骂‘爹爹没良心!娘娘死得早,就把我当成牲口,卖来卖去!我若是牲口,你又是什么?’。堪称绝骂……

    苏员外被这句话骂得狗血喷头,宝贝女儿的亲娘早年病逝,这对他来说本来就是一个心结,现在被女儿这么狠狠一戳,心里仿佛突然破了一个洞,疼死了。

    烧烧烧……

    早早准备妥当的行囊都在红通通的火焰中化为灰烬,当着女儿的面,苏员外亲自烧了满满一车的绫罗绸缎,以示决心。这重重火焰后,隐隐约约,似乎可以看见苏员外咬牙切齿的滑稽表情。

    谁舍得呢?上好的苏绣,云罗布料,就这么烧了……不咬牙切齿才怪。

    苏蔓菁终于出嫁了,苏员外携妻妾送出了十来步就停下来了,因为鲜红的花轿里边传来苏蔓菁誓死不回娘家的尖叫,一干人等都收回了迈出去的脚步,苏员外的额头顿时划过三条黑线。

    “老爷该安心了,姑娘又不是入狼穴,您寻的这门好亲事,可是蔓蔓前世修来的福啊……”刚纳的小妾非常明白苏员外的心思,她殷勤地从怀中掏出的一方香帕,慢慢擦着苏员外的额头,不时抛来几个媚眼。这景象全看在苏员外其余几个女眷的眼中,她们仍强颜欢笑,虽然嘴里不说,但心里早就将这只狐狸精的皮扒了好几层。

    终于嫁了。苏蔓菁合掌在胸前,缓缓闭上双眼。

    “娘,女儿不孝,连您葬身何处都不知道,从未祭拜过您;昨夜爹爹忽然说,只要我嫁做人妇,就会让我去您坟前祭拜,那我便嫁了。反正夫家的人也一定受不了蔓蔓的脾气,早早休了,我也好早点回家,为您守一辈子的坟。”苏蔓菁咽了咽口水,停了片刻,继续自言自语,“我跪在这里,就当时跪在您面前了,保佑女儿吧!”

    头顶的烈日照在苏蔓菁的身上,不多久,在一层层的红色嫁衣包裹下,她燥热难忍,伸手两下就扒掉了最外头那一件华丽的雀金霞帔,扔到一边不再管它。

    苏蔓菁又在石碑前叩拜了三下,就像真的在祭拜母亲一样,神情庄重。

    保佑我吧!

    她平常弹惯了琴弦地手指碰上看似肮脏地苔藓。眸子里闪烁着坚定地光芒。她手上加大力度。瞬间突破苔藓地包裹。右边地那块石碑上地字迹顿时呈现在眼前!

    痴情湖中痴情人。痴情人笑看痴情事。

    石碑上地刻字深深映在苏蔓菁地心头。看来当初刻字地是个佩剑地练武人。否则很难将字刺得这么深刻。这几个字给苏蔓菁地另一个感觉是:涩涩地痛楚。在闺中地待嫁女子往往会写些春心荡漾地文章。她苏蔓菁地文采更是十分出彩。所以对字画很有研究。在字里行间透露出地情感自然逃不出她地法眼。

    可是再度揣测。又觉得有不对劲地地方。刻字地明明是个男子。而且石碑题字地内容所指向地应该也是男子……苏蔓菁脑中惊雷闪过——断袖?!

    见过石碑上地题字。苏蔓菁并没有太强烈地反应。她自己也惊讶于自己地平静和坦然。凝视着‘断袖’石碑。她忽然觉得很好笑:原来父辈口中地魔咒石碑。上面地字竟然是写断袖之情地。

    视线转移到石碑右下角的题字上,苏蔓菁眼前忽然一亮。

    萧梧!

    萧天子?!

    墨宝啊!竟然是皇帝的亲笔刻字?是不是可以说,天合帝国的当朝天子,是断袖呢?

    苏蔓菁被这个响当当的名字震慑在原地,在一刹那之间,她呆滞了。

    转身拨开左边的石碑,她得了教训,小心翼翼地流着右下角的苔藓,生怕又冒出一个吓死人的名字来。

    此生不醉。|

    到了第四个字,笔势越来越是无力,几乎已经分辨不出,最后一笔带过,就此断了。看来写到‘醉’字,所写的人也无力再写下去了。苏蔓菁隐隐的感觉到,在四个字中,怕有一段伤心情事。那么,这两块石碑就是一对情侣的殉情诗文了……

    苏蔓菁捻了捻怀中的香帕,眉头紧皱,眼睛直看着那四个狂草的字,嘴里念叨着:“此生不醉,此生不醉,不醉……醉?”

    她审视着石碑的右下角,思索了良久,终于决定不去扒开苔藓。题字的女子是谁,好像并不关她的事,何必劳动筋骨去揭那恶心的苔藓?

    苏蔓菁哼了一声,起身带好凤冠,遂又理了理鬓,接着大步朝花轿的停靠处走去。

    日头开始倾斜了,渐渐地,苏蔓菁忽然感觉身上有些冷意,猛然想起自己雀金凤凰霞帔落在了石碑前,她怪叫一声:“不好了啦!”回头折腾了一个小厮陪她回到了醉落湖畔。

    湖,依旧是那个湖;山,也依旧是锁龙山脉中的黎峰。

    只是,苏蔓菁看见她的霞帔时,不免惊讶了。

    沉重的雀金凤凰霞帔不知怎么的,竟被吹到了石碑之上。两眼扫向石碑上的题字时,苏蔓菁的瞳孔忽然为之一缩。

    此生不醉。

    又是这四个字!苏蔓菁穿戴完毕,忍不住回头看了两块石碑一眼,恍惚间她的脑海中闪过一幅陌生的景象:一个人拖着瘦弱的背影,追逐着天边的孤星,而他(她)身后是一条盘旋飞升的巨龙。

    无缘无故的,会有这么大的风?会把霞帔吹到这么高的石碑上?真是,邪了门儿了……

    苏蔓菁甩了甩混乱不堪的思绪,右手轻轻地摇着羽扇。

    “走吧!”花轿的红帘放下了,一行人浩浩汤汤地赶往北面的国都。

    残阳斜,夏风烈,似乎流金满地的那一刹那,醉落湖畔飞过一只将死的知了。它停在那块裸露在天地之间的石碑上,舔了舔绿油油的苔藓,最后出一声凄厉的虫鸣,死了。

    大概是晒死了。

    烈日下的暖风狠狠刮过湖面,卷起枯枝败叶……好久不见这样的大风了!

    扫过三排整齐的石碑,吹落知了的躯壳……狠狠的,不留余地的扫过醉落湖边的一切;在黎峰脚下,炎夏之风似乎都很猛烈,刮得万物心灰意冷。

    石碑残余的苔藓,不知什么时候被吹开了右下角,露出两个幼稚的字体:公孙。

    生硬的笔法简直就是石碑的败笔。

    然而偏偏又附在‘此生不醉’这四个潇洒的大字下面,不过幼稚归幼稚,写法上还是很有讲究的,一笔一划,刻得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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