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她看似说的很轻松,其实那段屈辱的经历业已在她心里留下了难以抹去的酸楚。庆幸的是那位害人的主任也没能得意几时。揪走资派夺权一开始他也没逃过一劫,反倒给造反派留下了口实。风头一来就被社里的造反派给拉下了马,除了走资派的小喽啰还加了一顶流氓的帽子,屡遭批斗最后不知给弄哪儿去了。始作俑者虽然倒了,但她并没翻过身来,顶着个牛鬼蛇神的帽子又被弄到县林场种了几年树苗,才随着形势的明朗渐渐解除了枷锁。先是被调到了县文化馆搞群众文化活动,剧团一复排传统戏,作为业务骨干又回到了剧团。主要工作就是抓业务训练,这些年团里的传统业务几乎都荒芜了,需要他们这些曾经的骨干重新去开垦培植。

    她从那段酸楚的记忆里跳了出来,又接着和大乐拉家常,她问:“现在你爹你娘都好吧?你爹还爱唱吗?”大乐说:“他们倒是没啥大起大落,就是都老喽,不过身子骨还都没事,俺爹也没那个气力唱了。”章梅华依然有些惋惜地说:“你爹是个淳朴的好人,天赋也挺高,可惜就是给埋没了。”大乐也接着说:“也许就像你说他造化不好。”章梅华笑着打趣道:“他的造化都留给了你,是不是?”大乐露出了孩子般的笑靥。章梅华说:“好了,我再最后说两句,你还年轻,又有灵气,千万别自暴自弃,振作起来呦,要翻身全靠你自己啊。”大乐此时内心一腔感激之情油然而生,他顺从地点点头:“章老师,我知道以后该咋做了。”他第一次叫了章老师。章梅华握了握他的手:“那好,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拭目以待。”且按下这枝不表。

    彼时,对十年特殊时期被盖棺论定般地评价为十年动乱。也是,十年的特殊时期把社会秩序搅成了一团乱麻,如今要回归原有的社会秩序需要下大力气重新梳理。于是乎,又出现了一个新口号,叫做拨乱返正。那些被颠倒了的事物要重新颠倒过来。那些被混淆了的是非也都要澄清黑白。一旦禁锢解除,那些传统的东西竟忽如一夜春风起,千树百树梨花开的景象。纷纷又活了过来。曾被视作资本主义的温床而被取缔了的一些集市又重新开市,原有的庙会也恢复了香火,凭空又多了许多善男信女,香火愈加鼎盛。商品也空前地丰富起来。开春及秋后村村纷纷搭台唱大戏。过去被称为走江湖卖艺的,如马戏杂耍变戏法的,玩猴的,说书唱大鼓的,专赶红白事唱小戏的又都堂而皇之地登上了集口庙会,村头街巷,世界又变得丰富多彩起来,处处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官道庄也获批恢复原有的集市,为了助兴又搭起了多年不见了的戏台请来了县剧团,还有马戏团。戏箱接来的那天一大早,杜茂一起来院里那棵香椿树枝头就落下了两只喜鹊吱吱喳喳叫个不停,他心说:“看来今个要有贵客来。”索性他也不出去了,在家候着。

    候到后半晌,果然大乐领着章梅华上门来拜访。进门时杜茂正在院子里倒腾才收下来的大白菜。章梅华兴奋地叫了声:“老杜。”老杜这个称呼,使杜茂倍感亲切,他眉开眼笑又有些不知所措地搓着手。章梅华又问:“还认的我吗?”杜茂这才开口:“瞧你说的,哪能不认识,再过五十年也认出你。”章梅华打趣道:“可惜咱们没有五十年喽,都是土埋多半截的人了。”杜茂说:“要说我老了吗还贴谱,你可不老,精气神一点没退。”章梅华说:“看你老实巴交的,闹半天也会恭维人,我也是肉眼凡胎吃五谷杂粮咋会不老,都有白头发了。”凤莲闻讯也从屋里出来了,在她眼里这可是贵客临门不可怠慢,先是以主妇的口吻责备杜茂:“客人来了还不赶紧往屋里让,紧着在外面说话。”然后又拿出主妇的十二分热情招呼客人进屋,张罗茶水。嘴里还不住念叨:“你看俺们这屋里忒醃臜,叫你笑话了。”章梅华说:“你别忙活了,我不是啥贵客,你要那么说我可没法待了。”

    坐定之后,杜茂先依旧接着唏嘘道:“掰着手指头一算,打上次你们在这村唱戏过去了二十多年了。这可真是山不转水转,你又转了回来,咱们又碰了面。人这一辈子说不准转几个弯呢,你不就是转了一个弯又转回来了吗。”章梅华也身同感受地点着头:“谁说不是啊,常说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我算又转到了河东。打我知道大乐是你儿子时,心里就想这还真是缘分,打早就想能再见见你,今个总算如了愿。”杜茂有些激动地说:“这些年,你还记得我,我真高兴。”随即又唏嘘道:“我一个庄稼汉这辈子没啥大起大落,你可就不一样了,平白地受了那么些个冤屈,想想真叫人有气。”章梅华恬淡地一笑:“咱不提那些了,如今有个流行词说,过去的就叫他过去吧,一切往前看。”杜茂也笑了:“对,对,咱不揭伤疤了,专说开心的事。”然后又转向了坐在旁边一直没开口的大乐:“你小子好造化,有这么个好先生在身边,你得拿着当师傅。”大乐说:“我早就管章姨叫师傅了。”杜茂说:“这就对了,你小子还算识时务。”又对章梅华说:“这孩子就托付给你了,别看他有点灵气,毕竟根底浅啊!得好好调教他光耍机灵劲成不了气候,就得下苦功。”章梅华说:“他现在挺用功的,长进挺大,以后能挑大梁,他还有好消息呢,你们还不知道吧。”杜茂和凤莲不约而同地问:“啥好消息,还瞒着俺俩哪?”章梅华神秘地抿着嘴盯着大乐:“你让他自己说吧,说出来你俩该合不上嘴了。”大乐却绷着脸冒出一句:“明儿你们就知道了。”其实俩人已猜出七八分,杜茂说:“你小子还跟俺俩玩猫腻、”

    又扯起了家常,凤莲一直在外屋忙活,她一心要留客人吃饭,可是章梅华说啥也不肯。

    第二天上午大乐领回了一个高挑个的秀气女孩,扭扭捏捏地跟凤莲是说是他对象。女孩倒一点不扭捏,大大方方地叫了声婶,又管杜茂叫了声叔。两口子乐得心里开了花,尤其是凤莲见儿子找了这么出众的对象,自己是多年的媳妇终于熬成了婆,头年女儿小静也出了阁,自己眼看着就要做姥姥,不久自己就要当婆婆,还要当奶奶,心里那个满足劲真是无法形容。真有点功德圆满的感觉。她拉着女孩的手左端详右端详问他叫啥。女孩说叫田秀玉,是团里唱刀马旦的。这时凤莲像位指挥若定的大将军,冲杜茂发布了指令:“去,称点肉来,剁馅,包饺子。”杜茂也变得诙谐起来,冲凤莲双手一抱拳:“得令啊!”抽身急急风般地而去逗得田秀玉捂着嘴悄悄对大乐说:“大叔大婶可真逗。”

    一家子包了一顿鲜肉韭菜馅饺子。剧团演出了七天,杜茂夫妇俩夜夜不落。戏台上久违了的生旦净丑,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演绎着一个个忠义节烈的故事。大乐如今专工小生,杜十娘里的李甲,金玉奴里的莫稽,玉堂春里的王金龙都被他演绎的有声有色,做戏的功夫虽还欠点火候,但也能交代过去,杜茂这么评价儿子的演技。凤莲倒不咋在意儿子,特爱看准儿媳的戏,打破天门阵里的穆桂英,三清樊梨花中的樊梨花,她看的如醉如痴,还喜不自胜地告诉周围的人,那台上是她未来的儿媳妇,招来人们羡慕地赞叹,她也获得了难以言表的满足。女人吗都有点虚荣心,剧团临走前一天,凤莲再次叫大乐把章梅华和田玉秀清到了家里,又包了一顿饺子,还收拾了一口袋花生大枣送给了章梅华,她从心里觉得能和这样人结下缘分是一份荣光。过后,她提醒杜茂:“这事儿你得写信告诉她奶奶,让老太太也高兴高兴。”一提这话杜茂的心一下子又飞到了后套去了,心里暗自念叨,谁知老娘还硬朗不硬朗?这几年有心去看,可队里给你戴上了紧箍咒,你动弹不得。如今紧箍咒拿掉了,是该去看看了。这老太太也是,就非守着那座孤坟,他不由有些微词,但老娘对爹的这份痴情也不能不令他肃然起敬,于是他答应凤莲到年前他跑一趟后套。

    没过几天大乐又骑回来一辆簇新的28加重红旗自行车,说是给他爹的新坐骑,把那辆苟延残喘了多年的老爷车子给扔到院子旮旯里去了。女人们的衣裳开始变得花哨起来,没人再追逐草绿色。男人们也流行起四个兜的中山装。凤莲也扯了一丈多藏蓝咔叽布找裁缝给杜茂轧了一身中山装。人凭衣裳马凭鞍,一夜之间杜茂也旧貌换了新颜。头一次穿制服的他有些羞涩地对凤莲说:“老了老了又赶起时髦,当年做新郎官也没这么光堂。”凤莲拍他一巴掌:“废啥话,你可快当公公了,还老裹着那条勉裆裤子对襟褂子啊?”

    杜茂骑换了新坐骑,脱去对襟家做布褂穿上了中山装。常说人凭衣服马凭鞍,杜茂真有了鸟枪换炮晕乎乎的感觉。他跟凤莲说:“这回更在家里憋不住了,不出去对不起这辆新车和这身行头。”凤莲说:“你是人越老心越野,我不拦着你,爱上哪儿转上哪儿转,别把自己转丢了就行。”他又来了兴趣,冲凤莲深鞠一躬口中拿腔捏调:“多谢娘子网开一面,娘子的嘱咐小生谨记在心。”凤莲照他后背拍了一掌:“没正行,老了老了又犯贱。”杜茂蛮有理地说:“可好多年没犯了,该犯就得犯一回。”他照例早出晚归,没了生活的压力,外出做活自然也觉得轻松了许多。就当外出散心,怡然自得,就连吆喝声也变得底气十足。

    他又跑了一趟保定南郊,轻车熟路,直接就去了翠茹家。正巧她家老头儿也在家,老头儿六十多了倒还挺硬朗,人也挺谦和,还给大队看果园。翠茹说是她表哥。见他这身穿戴打扮就笑着说:“看俺表嫂给你打扮的活像个新郎官,一看就是日子好过了。”杜茂说:“是啊,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如今是从河西转到了河东,你不是也一样吗。”翠茹百感交集地舒了口气:“倒也是,我那老闺女也出了阁,就剩俺们老俩无非是吃口饭也没急着了。”杜茂说:“我早就说过你快熬出头了,这不应验了。”随后又唏嘘了一句:“可咱们也老喽!”是,翠茹也老了,有了白头发,皱纹也爬满了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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