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到头一个演出场所,是在一个公社所在地一处大空场上临时搭的一个土台子,杜茂化好了妆,情不自禁地掀开一点幕布往台下瞅了瞅,台下是黑压压的一大片人,心里不由一阵兴奋,终于又要登台了,可又一想,这回可和演赵柱儿不同,心里不免又一阵紧张,手心里早冒出汗来。教师走到他身旁拍拍他的肩膀:“别紧张,记住,你现在就是何文进了,是**员,不再是你杜茂。”还好,演出还很顺利,哪个角色也没掉链子,还赢得了不少掌声,教师头一次脸上露出了笑意。一个公社一个公地挨着演下去,每个公社都得四五场,就这一出戏,大伙儿也就渐渐轻车熟路了。杜茂的何文进自然也是驾轻就熟。不过天天一上台上就得像唱架子花脸一般端起架子,绷起面孔,就像根老弦老的紧绷着,稍微一松弛,教师就敲打,带队就上纲上线往政治上拉。哪像当年演刘巧儿,那是多么轻快,和翠茹俩人搭配的多么默契,心里不免又思念起翠茹来。几个公社转下来,他不光开始觉得有些疲惫甚至还有点腻烦,对戏里的一些情节竟也产生了逆反心理,比如戏里的地主陈瘸子,把他说的像汉奸一样,千方百计搞破坏,放火烧集体粮仓不说,还要沉没队里的稻种船,这不是拿着鸡蛋往石头上碰自找倒霉吗。地主富农早都被专了政,还有这么不自量力的坏地主吗?自己村子里也有地主富农,但都被整的夹着尾巴做人,哪敢乍刺儿。要说当干部的多吃多占,贪吃贪喝这不新鲜,干嘛都和地主富农扯到一块?反正村里的地富们见了干部都躲着走,没人敢请干部喝酒。

    这天巡演到了杜茂所在的公社。同样是在公社中学的大操场上搭的台子。头一场演出,临上场时,杜茂心里还想,这可是在家门口的一亩三分地上,台下都是三乡五里的乡亲们,可得卖卖力气演出点彩来,给乡亲们留下个好口碑。上午巳牌时的工夫开演,杜茂一上场,迈着有力的大步走到了台中央,一个亮相,目光四下一巡视,就应该开唱。可是当他的目光巡视到观众群一侧时,却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虽然那张面孔挂满了沧桑,但他一眼就认出来了,没错,是她,好久不曾见面的她。那个人也在仰着脸注视着他,四目一相对时,杜茂不由就一发楞,精神立马也就出了界,那个俏丽的刘巧儿的身影在眼前晃动着。赵柱儿依旧台上,刘巧儿却成了个冷眼的旁观者,心里未免便生出一丝悲哀。再一细看,如今的刘巧儿变成了个邋里邋遢的庄稼婆娘。这一走神不要紧,可就乱了方寸,本来是该开口唱了,板鼓已敲起,过门已拉响,可是杜茂似乎把这一切都抛到了九天云外,愣在了那里,耳边催人的过门浑然不知似的。在一旁监场的教师一见,急了,在台侧冲他又瞪眼又跺脚再加打手势。台下一些懂戏的人也看出了端倪,有人开始大声喊:“突!”有人哄闹:“哦!哑巴了,忘词了,成棒槌了!”角色在台上最怕被人突,那是丢人现眼的事。他这才猛地回过神来,恰好教师冲他大喝了一声,他才慌慌张张地开了口,却又把第一句和第二句唱颠倒了。在台下一片哄笑中,在教师的怒目注视下,他总算把这场戏走下来了,一下场,教师在下场口铁青着脸冲他吼:“你咋回事,吃了**药,还是喝了**汤,在台上犯迷糊?”他觉着满脸燥热,嘛搭着眼皮没吱声。教师又恶狠狠地加了两句:“警告你,下面给我小心点,再出这样的丑可不行。”最后又加了一句:“这也不算完,完了这场戏再跟你算帐!”就这句话象锥子一下子刺中了杜茂的命脉,一下子泄了原气。下面的戏虽没再出错,却再也提不起神来,演得松松垮垮。越是这样,教师越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呲他:“你咋回事,像猴拉稀一样,越拉越没劲。是不是成心?”你呲就呲,反正杜茂是再没提起神来,主角一不起神,其他角色也都显着黯然失色。戏总算是按部就班地演完了,教师黑虎着脸发脾气:“这场戏简直是演砸了锅,这不是小事,是政治事故问题。”演员出身的教师也会上纲上线了。

    果然刚散场,大伙还没来得及卸妆,带队的宣传部干部立即就在现场召集大伙开会。带队虽然不懂戏,但天天黑下都给大伙上政治课,讲起政治来那好比是买盆的都是一套一套的。杜茂心里明白,他也和唱戏的一样,全凭着一张嘴,不过唱戏的是唱,他是说。带队也是板着一副及其严肃的面孔,一双犀利的目光扫视了大伙一周,最后落在了杜茂身上。杜茂心里不由一紧,心想,这顿尅是躲不过了。尅就尅吧,谁叫自己出了如此大错呢。果然,带队一开口就带出、一股火药味:“男主角,你今天是为什么,竟然在台上思想走私,冷场卖呆,以至拖累了整场戏。这是什么?是成心消极怠工,是有私心杂念在作怪,往深刻里说,是政治立场问题,是政治事故,你难辞其咎。所以我宣布,立即停止一号男主演的演出,由b角顶替上去,一号男主演要当面做检讨,还要写出深刻的书面检查反省,本着惩前毖后的原则不留情面。”杜茂本来也正在躬身自责,满心惭愧,可一听到这个决定,只觉着脑袋轰一下子,一股火直往上顶,心里在喊:“凭啥这么对待我,关老爷还有走麦城一段呢,谁没个马失前蹄的时候,就这点事拿大棒子一棒子抡死我?”他感到实在是忿忿不平,顿时生出一股强烈的逆反心态,于是硬邦邦冒出两句:“我检讨啥?我没的检讨。”带队目光犀利地盯着他:“怎么,还这么大抵触情绪?身犯大错还顽固地自以为是死不认账,这是什么态度?这是泯顽不化,也可以说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笑话!”那口气十分咄咄逼人。杜茂就像被逼到墙旮旯里的一只兔子,急了也要咬人,他噌一下站了起来,红头涨脸地说:“不是不让我演了吗,我卷铺盖走人不就完了,何必这么整人?”带队冷笑一声,恶狠狠地顶了回来:“别拿卷铺盖走人要挟人,说句不恭的话,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有的是,别以为缺了你地球就不转了。不过我告诉你,就是走人也得把问题交代清楚,想一拍屁股走人蒙混过关,,没门。”杜茂平生还没受到过如此委屈和尴尬,他红头涨脸地还要争辩,坐在他旁边饰演陈有才的那位平日和他挺说得来,此时直拽他的裤腿,意思是你就别较劲了,胳膊拧得过大腿吗?杜茂虽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但仍梗着脖子,一副不服气的架势。

    带队见此又改了招数,又是冷笑一声:“那好,你是敬酒不吃非吃罚酒,给你机会你不认,那就别怪了,现在你站到中间来。”霎时间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杜茂身上。他不知带队又是啥招数,迟疑了一下,还是走到了人群正中。带队拿出了一派满带煽动的口气:“我们为什么一再强调阶级斗争呢?如今的阶级斗争无处不在,无孔不入,这是什么?这就是活生生的阶级斗争的表现。我们能熟视无睹吗?决不能,对于这种令亲者痛,仇者快的思想言行绝不能姑息,现在就来个就地严厉的批判,不要留情面,越深刻越好,谁先发言。”大伙面面相觑,带队在不住地煽动大伙。

    忽然,有个女子站了起来:“那好,我先说。”杜茂一看,原来是演烂菜花的那个人。这人估摸小三十岁左右的年纪,生的瘦溜溜的身材,小鼻子小眼,眼睛滴溜溜地似乎会说话,连走路都是扭扭捏捏赛过风摆柳,一举一动都带着一股矫揉造作的风骚劲,似乎天生就是为演烂菜花而生的。平日就很爱出风头。她老跟别人说,打小就天生是个唱花旦的坯子,可阴错阳差没能唱了戏,嫁给了一个庄稼汉成了个庄稼媳妇。所以她老是怨天尤人老天对她不公。别看她在台上满台滴溜转,把个烂菜花演绎的醋溜劲十足。可一下台,总是仰着脸眼皮往上翻不爱理人,就连杜茂也是带答不理的,似乎打心里瞧不起这帮人。可一见俩老师,尤其是那位带队,一双眼睛立马放光,一张小嘴像抹着油那股亲昵劲令旁人听着都肉麻,那种毫不掩饰的讨好表现常令旁人不禁侧目而视。前不久,在一个公社演出时,晚上住在公社的临时舍里,男女各住一间屋。屋里搭得是大通铺。俩教师一间屋,而带队则独占一间。那天半夜杜茂起身上茅厕,见带队的屋里还亮着灯,且有叽叽咕咕说话的声音。出于好奇,杜茂从窗下走过时,从没挡严的窗玻璃往里瞅了一眼,却瞅见了不堪入目的一幕。带队只穿条裤衩,光着膀子坐在床沿上,烂菜花也只穿了小背心裤衩坐在带队腿上,双手勾着带队脖子,俩人嘴对嘴亲作一团,带队的一双手在烂菜花胸前肆意地揉捏着。杜茂只觉着像吞下了一只苍蝇,心里直恶心,赶紧走开了。心里却在咒骂:好个烂菜花,在台上风风骚骚演戏罢了,没想到还真是这么块勾搭人的**。没把台上的何支书拉下水,倒把真实的带队给拉下了水,有两下子。别看带队平日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却也是一只爱偷腥的馋猫,真是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啊。其实几个女演员早都知道,烂菜花不止一次钻过带队的被窝了。有人摸着了她的脉,说这人精的很,她不会白施精卖谄,醉翁之意不在酒,她自有她的如意算盘,望图借助俩老师和带队当梯子,把她弄进专业剧团当个专业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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