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杜茂照例是附近三乡五里的村子里转悠到了日头将落时分又回到了小店里。照旧是风莲给端来一大海碗热汤面条。杜茂又想起了姑娘早晨说的话,便没话找话地又夯实了一遍;“你可有言在先了,黑下可别戏弄傻小子玩,把我晾在戏台底下。”,风莲莞尔一笑:“没人戏弄你,那就看你有没有眼力劲了。”说完一扭身就出去了。杜茂咂摸着那句话的滋味,心里美滋滋的,就盼着戏台上的锣鼓快敲响呢。终于锣鼓又响起来,姑娘又扛着板凳陪着娘走了,路过店房门口时姑娘又特意扫了杜茂一眼。杜茂似乎已经心领神会,稍沉片刻赶紧出店门在后悄悄尾随。到了戏场,那娘俩照例是在正面安下了板凳,杜茂隐身在距其一丈开外的人群里,眼睛却始终盯着那个令他心动的身影。台上的帽戏唱的是啥杜茂压根没看进去,大戏是,双官诰。杜茂耐着性子往下看,当看到三娘断纾教子时,姑娘旁边的老太太伸着脖子不错眼珠地盯着台上,完全入了戏。姑娘开始不安起来,眼睛四处踅摸,杜茂知道机会来了,忙露出脸来冲姑娘直眨眼,姑娘冲外一努嘴,接着又趴在老太太耳边耳语了两句,便站了起来朝外挤,杜茂早先一步挤出了人群。俩人终于在人群外围相会了。杜茂大胆放肆地抓住了姑娘的手,姑娘没有挣脱,娇嗔道:“傻蛋,别在这儿傻愣着啊。”远离戏台的空场一角有一座麦秸垛,姑娘拽着杜茂溜到了麦秸垛下,在背对戏台的一面,姑娘撕捋下了些麦秸,率先坐了下来。杜茂也紧挨着坐下了,他犹豫了一下,忽然张开双臂一下子把姑娘揽在了怀里。姑娘并没挣扎,似乎等的就是这一刻。俩人处于在耳鬓厮磨的兴奋中。

    两个青春的身体紧紧地依偎着,就像两块炽热的火炭互相炙烤着,不知是紧张还是兴奋,一时谁也不知说啥。就这么沉默着,身后是戏台上传来的铿锵锣鼓和丝竹之声。半晌杜茂才找着了沟通的话语。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你说杜十娘和蝴蝶杯两出戏那出好看?”姑娘似乎也刚回过神来说:“那自然是蝴蝶杯。”杜茂问:“为啥?”姑娘振振有词地答道:“那还用问,胡凤莲比杜十娘命好,她遇上了好公子田玉川,最后是大团圆。”杜茂渍渍称赞道:“你肚里还挺有戏。”接着又来个趁热打铁:“那你就好比胡风莲。”姑娘故意接他的短:“你昨个说我是杜十娘,今个又说我是胡凤莲,我到底像谁?”杜茂赶紧搪塞:“你昨个是杜十娘,今个就是胡凤莲。”姑娘说:“俺本来就叫凤莲,那你呢,又变成田玉川了?”杜茂说:“我当然想比田玉川。”姑娘故作娇嗔地说::“人家田玉川是公子,你是啥?劁猪的,人家田公子敢打抱不平,你有那份本事吗?”杜茂给窝了个大窝脖,赶紧辩护:“你还隔着门缝看人啊?我要遇上那种节骨眼也敢拔刀相助,你信不信?”姑娘故作轻蔑地撇了撇嘴角:“俺看不透,咋说你就是个劁猪的。”杜茂嘴也不饶人,反颉一句:“你是啥,是公主?是千金小姐?眼里就有公子?别忘喽,胡凤莲也是个渔女。”姑娘瞥了他一眼撅起了嘴:“你把俺看成眼皮光会往上瞅的势利眼了?不过随口一说,你还拿着棒槌就认针了,一点不让人。”杜茂呵呵一乐,赶紧就坡下驴:“咋了,生气了,我不也是随口一说吗。”姑娘咕嘟着嘴不吱声。杜茂只好又换了副诙谐的口气说:“田玉川和胡凤莲是在小船里私订了终身,咱俩是在麦秸垛下相会,有意思,就是不知能不能定下终身。”姑娘说:“人家俩人一个是除暴安良的英雄,一个是有情有意知恩图报的渔女,咱能和人家比吗?”杜茂怔了一下反驳道:“你这话我不爱听,这世上莫非只有除暴安良,知恩图报才能成就姻缘?”姑娘一时有些语塞。杜茂又趁热打铁:“我觉着这人无论贫富,只要你有情我有意就能成就姻缘,就像天仙配,牛郎织女。”姑娘瞥了他一眼,快人快语地说:“别老拿说书唱戏说事,我豁出去了,你要敢娶我,我就敢嫁你。”杜茂没料到姑娘会这么爽快,也赶紧表态:“我咋不敢娶你?你是公主,非得状元不嫁?”姑娘在他胸前擂了一下:“你别埋汰俺,俺不是公主,也没造化嫁状元,就想嫁个人好心好的劁猪匠安安分分过日子就心满意足了。”话一出口觉得脸先发起了烧。杜茂一激动,更将姑娘搂紧了,动情地说:“那可说话算数,不许反悔。”姑娘说:“不信,咱俩拉钩。”俩人真的拉了勾。

    戏台上的戏散了,俩人浑然不知还在那里卿卿我我。风莲娘一人扛着板凳在四处呼喊:“风莲,风莲!”当初就因为只顾了看戏没在心,女儿借故从身边溜走不归,使她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因为她知道常有年少的姑娘小子借着看戏的机会私自幽会的事儿。女儿也正是岁数,难免不和坏小子们勾勾搭搭,想到这儿心里越发有气着急,不住声嘶力竭地喊着,在戏场周边搜寻着。

    正在亲昵中的俩人,忽然,风莲听到了那焦急的呼喊,忙说:“不好,散戏了,俺娘喊俺哪,别叫她逮着,我先出去,你愣会儿。”杜茂意犹未尽还想拽着她。姑娘捋了捋凌乱的头发急忙站起了身,拍拍身上的麦秸走了出去。谁知正被寻到此处的娘撞见,谁知杜茂也糊里糊涂地紧随其后走了出去,想躲也已来不及。老太太一见顿时怒从胆边生,恶声恶气地骂了一声:“死丫头,你做啥去了?”风莲支支吾吾:“解手了。”“放屁,你解手解到麦秸垛底下来了?还跟着个保镖的,你好大架子啊!”

    虽然是星光黯淡,但老太太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紧随其后的杜茂,顿时明白了是咋回事。于是披头挂脸地向闺女发了火:“好啊,死丫头,你拿解手糊弄我,你俩偷偷摸摸跑这儿做啥来了?”姑娘说:“俺俩碰上了,就是说了会儿话。”老太太又喝道:“呸!还碰上了,说话大青白日在家里有啥话不能说?非得黑灯瞎火跑到这麦秸垛底下说,有啥私房话?”到了这节骨眼上姑娘却并没怯阵,反倒火辣辣地说:“俺跟他对眼,俺愿意跟他在一块说话。”老太太气愤地一跺脚:“混账!他一个住店的,才住了两天店,就喜欢上了,你知道他啥底细?”姑娘执拗地一扭身子:“俺不管,俺就是看着他好。”老太太又是一拍大腿:“哎呀,死丫头,你要气死我呀?”杜茂在一旁,先是觉着很尴尬,想溜又溜不掉,但见姑娘毫不怯阵,不觉也壮了胆子有了底气趁机也来了一句:“我也喜欢她,俺俩是周瑜打黄盖,打的愿打,挨的愿挨。”老太太立即将矛头转向了杜茂,气恼而带些挖苦地质问道:“我说你咋住下不走了,原来惦记上俺家闺女了,喜欢不要紧,光明正大地托媒人来说啊,一家女,百家问,这没啥,干这偷鸡摸狗的勾当,黑灯瞎火地勾引俺闺女呀?”杜茂被问了个瞠目结舌。姑娘却挺身而出替杜茂解围:“娘,你别嚷嚷了,行不行?不是他勾引我,是我拽着他来的,你还说啥,娘?”这时已有人闻声渐渐围拢过来,对这种花事人们最感兴趣。老太太又是气恼地一拍大腿:“死丫头,你真是人大心大,胆也大了,还没咋着,就知道护着了?走,回家再说。”

    老太太把那条板凳往闺女手里一搡,姑娘扛着,她在后边押俘虏似地押着越过围观的人们脚步匆匆往家走去。杜茂儿也像黄花鱼一样赶紧低头缩颈地溜开了。悄悄溜回店里,还有几个住店的,没去看戏,早都睡下了。杜茂连衣服也没脱就躺下了,却抻着耳朵听着北房里的声音。只听北屋里灯光一直亮着,也一直在叽叽咕咕说话,间或也有争吵,是那娘俩,有时也听见老头儿插话。但声音都不高,听不太清楚,一直持续了许久。杜茂心里乱糟糟,有喜又有忧,来回折着饼,天快亮时才迷糊着了。

    朦胧中觉着身边有人影晃动,杜茂睁开了眼,原来早已天光大亮。其他几个住店的不见了,大约起早就走了。只见店掌柜的在炕沿边瞅着他。他赶紧一骨碌爬了起来。掌柜的笑容可掬地问:“师傅睡的好香啊。”杜茂打个哈欠说:“睡的晚,可不就有点睡不醒。”老头又问:“今个还接着住吗?”杜茂心想,怎么着要下逐客令了,嘴上却说:“戏还没完呢,当然想接着住。”这似乎是句双关语。老头儿笑眯眯地点点头:“非要看完戏?”杜茂说:“那可不,怎么,店里不方便吗?”他又反颉一句。老头摇摇头:“那倒没有,我开的是店,揽得就是客,客人久住就等于给我聚财呢,我怕啥?”杜茂却一时无语了。老头儿沉吟片刻,又郑重其事地问:“不过昨黑下的事我得和你念叨念叨,你和俺家风莲咋躲到麦秸垛后边去了?”杜茂脸一下子红了,不由低下了头,可是转念一想事今还含糊什么呀?大丈夫就得敢作敢当。于是抬起头来迎着老头的目光镇定自若地说:“是的,我俩她有情我有意,就是愿在一块有话想说。”老头儿点了点头摸着下巴又是沉吟片刻才说:“也难怪,青年男女,正是怀春的岁数,谁跟谁投缘,谁跟谁对眼这都难说,也许就是天生的缘分。”杜茂一听,这老头说话还挺在理,心情顿时松快了。老头儿又说:“告诉你吧,俺们也不是那死不通情理的死户头人家,要是活活拆散你们也有点忒绝。既然你有情她有意,你托个媒人来正大光明地说,别在私下里偷偷摸摸了,传出去不好听。”杜茂心想,倒也是。可是嘴上又说:“我一个外乡人,两眼一抹黑,托谁?”老头儿郑重其事地说:“这事我出面找人说合咋样?”杜茂顿时心花怒放,面对老头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水**融的亲切感,面前就是未来的老丈杆子,戏文里称老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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