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掌柜的冲着北屋喊了两句:“风莲,风莲,快端盆水来,给师傅洗手。”只听的屋内脆生生地嗳了一声。片刻,那个穿碎花布袄的长辫子姑娘用个铜洗脸盆端出一盆还冒着热气的水来,盆沿上还搭着块粗布手巾。杜茂只觉着眼前一亮,姑娘款款来到跟前,把面盆放到了杜茂脚下。莞尔一笑:“大哥洗手。”一句大哥叫的杜茂心花怒放,俩人的目光相遇时竟产生了一股怦然心动的感觉。杜茂连连点头:“好,好。”蹲下来认真地洗去了手上的血渍。掌柜的又问:“师傅,收多少工钱,你说话。”杜茂把脸一板:“掌柜的,你那不是取笑我吗,顺手牵羊的一点小活儿,还提工钱那可忒见外了吧。”掌柜的讪讪地说:“那多不好意思啊,那多不好意思啊。”杜茂一挥手:“有啥不好意思,我还想在你这儿多住几宿看几宿戏呢,完事再算店钱。”掌柜的也是连连点头:“那没的说,那没的说。”稍倾又说:“那等会儿师傅一块儿吃饭吧。”杜茂慌忙摆手:“那可不敢添麻烦,还是我自己随便用点吧。”掌柜的也来个顺水推舟:“那也好,等会儿我叫闺女给师傅送过去。”

    杜茂回了店房在炕头端坐,过了一会儿,只听门外又是那个甜甜声音响起:“饭来了。”声音未落碎花布袄的姑娘左手端一大海碗小米粥,右手用一高粱挺杆穿的小浅子端着两个嘎吱焦黄的贴饼子,外加一碟点了香油的咸菜丝,把这一切放到小炕桌上又说了句:“大哥吃饭,饭食不济,大哥别挑眼。”又是一声大哥叫的杜茂有点受宠若惊,连忙起身,就像神差鬼使一般,竟然冲着姑娘一躬身,完全模仿一派小生的做派,拿腔捏调地来了句:“有劳小姐,小生这厢有礼了!”姑娘却被他逗的捂着嘴吃吃直乐:“你瞧你这个酸劲比戏台上的真小生还酸,俺可不是小姐,没那么金贵。”给了杜茂儿一个张口结舌。姑娘却又换了一副责问的口气:“大哥是个夜里欢吧,咿咿呀呀地吱哇大半宿,咋那么大精神头?”

    杜茂竟似乎又抓住了表现的机会赶紧又深深一躬,依旧拿腔捏调:“哎呀,不瞒小姐,在下就是一戏迷,一看了戏就犯隐,小生实在是罪该万死,冒犯了小姐,在下给小姐陪罪了。”谁知这回姑娘却杏眼圆睁绷起脸来:“你别老小姐小姐的,牙碜死了,没听见啊俺叫风莲?”杜茂又故作出一副惊诧状:“哎呀,真是无巧不成书,小姐咋和戏里的渔女同名。”姑娘又娇嗔道:“戏里的人叫风莲,就不兴俺叫了。”杜茂见姑娘又拉下了脸连忙躬身作揖赔不是:“岂敢岂敢,小生是说小姐名字起的咋那么妙。”姑娘又转怒为乐使劲瞥了他一眼:“瞧你那样,真逗。”杜茂一听越发来了精神,赶紧就坡下驴:“在下在小姐面前献丑了,小姐莫见笑。”姑娘却一本正经地说:“不过说是说,笑是笑,你还真是块戏坯子,唱的还挺好听。”杜茂儿有点受宠若惊又赶紧来个顺杆爬:“小姐夸奖了,小姐要是爱听?在下现时就给小姐唱一段。”姑娘却又绷起了脸:“嘿!你这人倒会登着鼻子上脸,俺在戏台底下还没听够,回来还接着听你唱,你唱俺又没法堵上你的嘴就得了。”杜茂又给咽了个张口结舌,心说:“这丫头嘴真歪,小孩的脸说变就变。”就此机会仔细大量了姑娘一番,姑娘一副匀称而健壮的身材,一张圆乎乎的鹅蛋脸,脸色红里透白,一条粗辫子直达腰际,辫根辫梢分别扎一根红头绳,齐眉的刘海下一双俊俏的眼睛。他知道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这一带的姑娘媳妇们都有一双编席织蒌的巧手。他竟然又乍着胆子冒出一句:“愿小姐赏光,今黑下看戏一块去啊。”姑娘却又杏眼圆睁瞪了他一眼:“你找不着戏台是咋的?俺有俺娘陪着呢。”又给了杜茂一个大窝脖,杜茂呲了呲牙还想说什么。就听院里内掌柜的直劲喊风莲。姑娘嗳了一声连忙扭身往外走。那长辫子往后一甩,一扭身的当口又瞥了杜茂一眼,杜茂回味着那眼神似乎从中捕捉到了点什么。

    杜茂吃饱喝足,心想,咋也得出去转转啊,不能呆在店里等天黑啊。于是收拾起自己那套家伙,到门口大声冲掌柜打声招呼:“掌柜的,走人了啊,黑下见。”掌柜的仍是应答一声。杜茂期冀再见姑娘一眼,可是姑娘却不再露头。

    杜茂先在本村转了一圈做了俩活儿,又在附近转了俩村子,常说没有不开张的油盐店,走到哪儿都有活儿。晌午在外面街边小饭铺里吃了半张烙饼一碗豆腐汤,不等天黑就又回到了小店。店掌柜正在门口迎客,一见他是笑脸相迎:“师傅回来了。”进入店房,掌柜的也随后跟了进来,仍是笑盈盈地问:“师傅今个财运不错吧?”杜茂随口答道:“嗨!除了饭钱店钱还能剩个仨瓜俩枣。”掌柜的渍渍地咂着嘴:“那就不错了,吃了喝了还有剩头,那儿找这么甜的买卖,比我开这小店强。”随即又改口问:“师傅今黑下还用点啥饭?小店除了烩饼就是面条儿。”杜茂说:“那就来碗面条吧。”店掌柜应一声:“好咧”退身而出。约摸过了有两袋烟的功夫,又是那位姑娘双手捧着一大碗冒着热气的面条送了进来。把大碗往小炕桌上一放说了句:“大哥吃面。”思念着的人儿突然出现在面前,杜茂有点喜出往外,急忙一躬身又要故伎重演,姑娘却一绷脸:“你别又来那一套,俺受用不了。”杜茂尴尬地刚拱起的手僵在了胸前。姑娘却又说:“快吃吧,要不凉了。”杜茂仄着身子坐在了炕沿上,把那碗面条拉到了自己面前,面条烫里还放了几片青菜叶,飘着几滴香油花,散着一股浓郁的香味,勾引着人的食欲。杜茂虽然肚子在咕咕叫,但在姑娘面前却不好意思拿筷子。姑娘却催促道:“还拿捏什么啊,吃吧,吃饱了黑下好接着唱。”杜茂这才拿起了筷子一根一根地往嘴里挑着面条。姑娘没有要走的意思后退一步倚在门框上和杜茂找话搭讪;“大哥家是那里?”杜茂说:“在南乡离这儿一百多里地。”姑娘又问:“大哥常年在外边闯荡,家里就放得下?”杜茂说:“家里就有老爹老娘,都挺硬郎,没啥放不下的。”姑娘点点头似乎明白了什么。随后又说:“大哥是块戏坯子,当初要是学了戏没早成个名角儿了呢。”这话似乎捅到了杜茂的痛处,长出一口气:“嗨!说啥呢,俺家老子死活瞧不上戏子,逼着我子承父业学了他这行。”姑娘也叹了口气,带些调皮地说:“你家老爷子也够倔的,毁了你的前程。”杜茂颇带几分怨气地哼了一声:“没辄啊,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好认命吧。”姑娘却又换了一副安慰的语气:“其实也不错,是门手艺走遍天下都不挨饿。我要是男的也得学们手艺,走南闯北,经多见广,多好。”杜茂嘿嘿一笑:“可惜老天让你托生个闺女身,就等着给人做媳妇吧。”姑娘瞥了他一眼:“俺才不给人做媳妇呢。”杜茂想给她一句:“莫非你要当老姑娘。”

    这时远处又传来铿锵的锣鼓声,头遍鼓又打响了。姑娘说;“又敲鼓呢,俺也吃饭去了,吃完饭看戏去了。”说完一甩辫子扭身就走。杜茂很想说:“看戏咱一块去。”可张了张嘴又咽回去了。赶紧狼吞虎咽地把面条扒拉进肚,坐听外面的动静。待了一会儿只听那娘俩又在和掌柜的打招呼,接着娘在前,闺女扛着板凳在后从穿堂门里过去了。杜茂愣了片刻赶紧追出店门,离那娘俩两丈开外在朦胧的夜色里尾随着。一直进了戏场,娘俩在离戏台几丈远的正面安下了板凳坐了下来。

    杜茂像条鱼儿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始终用眼角盯着那个碎花布身影。在相距两三丈开外的地方站住了脚跟。今夜的大戏是杜十娘,这也是杜茂最爱看的一出。他倾慕杜十娘的美貌,多情。又为杜十娘,为殉情怒沉百宝箱而香消玉殒的刚烈性格而扼腕叹息。从而又痛恨李甲的懦弱无情。边看边不住用眼角扫一下三丈开外的那个身影,只见她也不时地用眼四处搜寻,似乎在寻找什么。他不由得心头一动。这时恰好台上杜十娘一段唱唱的是荡气回肠,他不由地大声喝了一声好,其实他醉翁之意不在酒,是想吸引一个人的注意。果然这一招见效,那个姑娘的目光循着这一声喝投了过来,正巧他一扭头,两股目光相遇了。那一霎间似乎撞出了一股火花。也难怪,一个正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一个正善怀春的妙龄女子,本来就容易相互吸引。于是杜茂在人群里挪动着身子向那个身影慢慢靠拢。距离三尺远的地方他不敢靠近了,因为旁边坐着那位店老板娘。两个人只是不时相互瞅一眼,用眼神交流着什么。

    直到散了戏,他悄悄尾随着那娘俩的身后,他甚至在埋怨,这老太太干嘛非得死伴在旁边,要不他完全可以大胆地上前和她并肩而行。回到店里,今又多了仨投宿客。一个锔锅锔碗的,一个磨剪子戕菜刀的,还有一个扎笤帚的。都是跑江湖的小手艺人,碰了头免不了胡聊几句。可今日杜茂心不在焉,胡乱应酬几句就躺下了。总觉着心里燥热不住地来回折饼玩,也难怪自从见到那碎花布袄姑娘一眼后,那颗心就像被掏走了一样。那青年男女常常一碰头就会产生**般的**。此刻他又想唱,可又怕惊扰了同榻而卧的旁人,只好忍着。好容易迷糊到了天亮。那仨客人为省俩钱都舍不得吃现火在那里自己起火有熬粥的有烩干粮的,各自吃完算清店钱分头各奔东西了。

    杜茂是还要住下去,一会儿还是姑娘给送进饭来,照旧是小米粥贴饼子咸菜丝。姑娘将饭放到炕桌上后,没有立即走开,闪在一边看着他。杜茂赶紧趁机没话找话搭讪;“昨黑下戏好看吗?”姑娘说;“那也没你那一嗓子嚷的好,招的满场子的人都瞧你。”杜茂有些自鸣得意地一晃脑袋:“那叫懂戏,台上唱到力气头上,不给叫好那叫外行。”稍倾又问:“你觉着杜十娘那个人咋样?”姑娘叹口气:“可惜了,常说痴情女子负心汉,一点不假,那么有情有意的个人偏偏遇上了李甲这么个薄情寡义的软骨头。”杜茂赶紧借题发挥:“谁说不是,李甲聪明反被聪明误,落个鸡飞蛋打一场空。那么无情无义的东西活该遭报应。”姑娘瞥他一眼冷冷地来了一句:“说书唱戏劝人法,其实这世上李甲这样人不止一个。”杜茂赶紧接话茬:“要是我反正做不出李甲那样缺德无意的事来。”姑娘又是撇撇嘴:“可惜你遇不上杜十娘。”杜茂吸了口气,乍着胆子说:“杜十娘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话一出口,觉着脸上也在发烧。姑娘先是愣了一下,随后脸也腾地红了,使劲剜了他一眼:“你胡沁。”杜茂虽然挨了骂,但他听出来了,那骂声是温柔的。常说打是稀罕骂是爱吗,他似乎摸着了姑娘的脉。于是又来个得寸进尺:“说真的,你在我眼里就赛过杜十娘。”姑娘又白了他一眼,故作愠怒道:“你咋登着鼻子要上脸呢?那你是啥,想当李甲?门都没有。”杜茂赶紧辩解:“不是,不是,你是杜十娘,我可不当李甲……。”姑娘又睁着杏眼:“那你要干啥?”杜茂鼓着勇气脱口而出:“我就是看着你好,从心里喜欢你。”姑娘垂下了头,脸儿又红了,嘴里说了一句:“那谁知你是不是真心话。”杜茂赶紧又表白:“我敢对天发誓!”这时老太太在院里喊凤莲,姑娘应了一声,又对杜茂说:“你要是真心,今黑下戏台底下见。”杜茂心里窃喜嘴上却装傻充愣地冒出一句:“可你身边有老太太,我近不了跟前。”姑娘愠怒地瞪他一眼:“你呆啊?戏台底下地界大着哪,你非那儿凑?”杜茂立即明白了姑娘的意思,赶紧换上一副笑脸:“我是呆,那今黑下我得看你眼神行事。”姑娘一努嘴:“讨厌!”然后丢给杜茂一个费琢磨的眼神一甩辫子走了。杜茂回味这那个眼神,心里甜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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