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杜茂儿两岁哪年高粱正扬花时节,传来消息说日本人站了东三省。庄稼人们惊慌了一阵没见再有啥动静,又都纷纷自己给自己吃定心丸:“东三省离这儿远着哪,小日本能有多大胃口,还能把手伸到关里来?”庄稼人依旧是亘古不变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那不温不饱的日子,不过该红火时还红火。那年秋后,杜茂骑在他爹脖子上在村头头一回看到了高台戏,戏台上穿红挂绿的你出我进又唱又耍,又翻跟头又开打煞是热闹,他瞪着一双小眼竟然看得兴奋不已,嘴里还不住地咿咿呀呀。他爹瞧着他那样嘴里不由骂道:“这小兔仔子啥脱生的,这么点就有点入戏了。”从此,只要村里唱高台戏,杜茂就死缠着要去看,戏台下就少不了这爷俩,儿子骑在老子脖子上占尽了地利,看完戏小东西竟然会在自家屋地下学着耍把了。到五六岁时,他爹的脖子再也承受不住他的分量,于是他就自己往戏台底下钻。村里一有高台戏,傍黑一撂下饭碗就像泥鳅一样出溜下炕不见人影了,一溜烟似的跑去抢占紧挨着戏台的位置。戏台太高使劲仰着脖子也看不到,但他也自有招数,从别处搬来一摞破砖垒在脚底下,站上去再用手扒着台板那是再稳当不过了。在他眼里这就是最佳位置,其他孩子们也纷纷效仿,于是戏台下又添了一景,一溜小脑袋紧扒着戏台,被戏称为扒台板。扒台板倒是进水楼台先得月,演员脸上的油彩都瞧得一清二楚,台上暴起的尘土也都钻进了嘴里和耳朵眼里。常说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就这么扒着台板看尽了台上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粉墨登场,文唱武打出将入相。什么打金枝骂金殿,曹庄杀狗牧羊圈,杜十娘,金玉奴,蝴蝶杯铡美案辕门斩子潘杨讼,还有一本清官册。一来二去肚子里竟也装下了不少戏文。七岁那年,村里唱高台,晚上扒了台板,第二天一大清早他心里老挖挠得慌,于是一人又悄悄溜到了戏台下。戏场子里空荡荡的,只留下了一地砖头和瓜子皮。戏台上也空空如也。他瘾头一动,竟然跑到戏台上。那股兴奋劲无法自控,竟然耍把了起来。他最喜欢的就是像黄天霸,骆宏勋那样的武生,一抬腿一投足一亮相是那么精神。于是伴着嘴里的锣鼓点在台上走起圆场来。接着又学小生迈着方字步,手里还摇着扇子。岂不知此时一双眼睛正在卷起的帐子后面瞧着他呢。他在台上唱念做打模仿的有模有样,仿佛台下有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他,正在起劲,忽然,一个人出现在他面前。是个面目和善的老头,穿件长衫,戴个瓜皮帽盔。他不由地收住了手脚,毫不怯生地望着老头。老头叫了他一声:“娃洼,爱唱戏吗?”他点点头。老头又问:“想学戏吗?”他不知咋回答,怔怔地看着老头儿,半晌反问道:“你也是唱戏的吗?”老头和善地笑着:“是啊,我是班主。”“班主?”杜茂有点不解,只是上下打量着老头。老头又解释一句:“就是戏班里的头。”他打量这孩子半天了,这孩子不光天赋很好,且面目很清秀,身板匀称,手脚灵活,人也很机灵,是个学戏的苗子,从心里喜欢上了。老头走上来摸了摸杜茂的头,和言善语地说:“走,带我去见你爹娘好不好?”杜茂眨巴眨巴眼睛问:“干啥?”老头说:“跟你爹娘商量商量,叫你来学戏啊。”

    杜茂没有犹豫,扭头就走,老头后头跟着。长栓正在扫院子,凌花在灶前烧火。几年来她也适应了这异乡的日子,只是口音变不过来,所以有人习惯称她侉子。长栓见儿子领回一个陌生老头来,不禁有些奇怪。老头却抢前一步笑容可掬地冲他拱拱手:“你是这孩子的父亲吧?”长栓点了点头:“是啊,咋了?”那一瞬间他以为是儿子惹了祸,被人找上门来了,脸上显出一股惊鄂。老头笑了笑:“没别的事儿,是这样,我是戏班的班主,看这孩子很有唱戏的天分,所以想跟你商量商量,愿不愿意叫这孩子去学戏。”长栓一听,一块石头才落了地。脸上很快恢复了平静,撮了一下牙花子,又摇摇头:“不行。”一句话拒人千里之外,老头脸上立即显出了失望之色,仍不甘心地说:“这孩子是个学戏的好苗子,现在要是入了科,将来肯定能成的角儿,你在想想,别耽误了孩子的前程。”谁知长栓又冲老头摆摆手:“你就别多说了,这事没商量,我不想让俺家孩子做戏子。”老头的表情僵住了,片刻才轻叹一口气:“那好吧,算是我白提,那就不打扰了。”说完又拱拱手扭头悻悻地走了。杜茂在一旁却撅起了嘴,小脸瓜达着,一脸的委屈。长栓瞥儿子一眼却没理他,径直进了屋。凌花问他啥事,他说:“戏班的班主想让咱儿子去学戏。”凌花说:“你咋没问问儿子啊?他要是愿意,你就叫他去吧,也是条出路。”谁知长栓却板起了面孔:“这事你别打圆场,说死我也不让他去做个下贱的戏子,叫人瞧不起,有辱俺家祖坟。”谁知长栓对戏子有这么大成见,凌花不再言声了。

    吃饭的时候,杜茂一直撅着嘴默默地往嘴里扒拉着棒子面粥,时不时地拿眼角瞟一眼他老子。长栓大约也看出了端倪,将粥碗重重地往桌上一敦,训斥道:“你别拿白眼翻我,我告诉你,趁早死了那份心,老杜家祖祖辈辈没出过戏子,不能在你这辈子毁了家门。我还告诉你,再过几年老老实实跟我学手艺,有了这门手艺走到天边也饿不死你。”原来他是早有打算,一门心思让儿子子承父业。杜茂儿眼皮一耷拉,眼里浸着泪花一声不吭。

    老子虽然断了儿子学戏的路,但禁不住他对戏的痴迷。照旧四处去扒台板看戏,就是出于天分,肚里记下了不少戏文,生旦净丑的做派唱腔也学会了不少,能模仿的惟妙惟肖。就连走路嘴里总带着锣鼓点外带者哼哼唧唧,时而张开口一段一段唱的有板有眼。把一段秦香莲的反调,昔日里有一只宾鸿雁……唱的是凄楚委婉犹如九河十八道弯。人们都说这小子专走这一经,不学戏可惜了的。于是有人就跟他老子说:“咋不叫你儿子学戏去,没准将来这小子就是个角儿。”谁知老子把眼一瞪:“多大的角儿也是戏子,有我在他就别想去当戏子,辱我祖宗的脸面。”正路被堵死了,旁门左路可堵不住。夏天夜里人们扎推在街上乘凉时总有人把他喊出去唱两段。他也不推辞不拿捏,乐颠颠招之即来,来之就唱。什么游龟山,清官册,张嘴就一段一段地来,直唱得是气吞山河,有板有眼。唱到兴头起是连舞带耍常会招来一片喝彩声,他也很过了一把戏瘾。老子对此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一年日本鬼子真的进了关,先是占了县城。后来村头也修起了炮楼,成了据点住进了鬼子和皇协军,三天两头出来扫荡。村里也有了**的组织,各种抗日组织也建立起来。什么青抗先,妇救会,儿童团,除八路军外地方武装有区中队,县大队。杜茂就成了一名儿童团,扛杆红缨枪,轮流去村口站岗放哨查路条。

    虽说鬼子常骚扰,但老百姓的日子该咋过还是咋过,该种地还是得种地。长栓虽说也算个手艺人,可毕竟是个穷门小户,但他也知道不能让儿子跟老子一样目不识丁,咋也得认几个字。于是咬着牙把杜茂送进了村里的私塾学堂。杜茂儿白天去念书,清早和傍黑去站岗放哨。在私塾里念了三年半,也就背会了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弟子规背得是嘴里拌蒜。到十二岁那年就缀了学,放了一年野羊,除了站岗放哨外,闲余功夫去搂柴禾,揪野菜。到十四岁那年,长栓就再不撒手了,耍手艺时就把他带到身边,先是叫他看着口授,后来是叫他动手老子在一边身传。尽管老子一门心思要子承父业,但儿子总是从心里瞧不起这弄得浑身臊臭,手上沾满猪血的行当。心里总在挖挠戏台上当着万千双眼睛尽情地唱念做打那是何等风光。

    就这么着一晃就到了二十郎当岁,他也算成了一条汉子。身量不算太魁梧,却生的细腰乍背很是壮实,面孔不十分算英俊却也说得上五官清秀。尤其是这几年跟着老子在外面跑,历练的在待人接物方面显得很是达练。尽管当初不太情愿,但总在四乡里跑也算经多见广,渐渐觉着干这行也别有一番风光。几年下来也练成了个手艺娴熟的劁猪匠。自己已能独当一面,于是又走了他爹的老路腰里别着那副皮囊去游走四方。那时老解放区已闹过了土改,穷苦农户们大都分了田地和浮财,日子开始好过起来。全国大部分地方都已经解放。长栓是坐地不在出门,应酬家里的一切,把儿子打发出去耍手艺。杜茂也和他爹当年一样逐渐向远处拓展着自己的生意圈。那年秋后游走到北面离家百里外水淀附近。这一片水土算是比较富庶之地,靠近水淀,土地肥沃不当还盛产芦苇,农户们除了种地之外,家家户户都会织席编蒌,所以养猪也多。再往前走进入水淀,那就完全是一派水乡景色了。家家捕鱼,户户养鸭,鱼美鸭肥鸭蛋更负盛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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