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凌花有些激动地搂住了玉葵:“嫂子,有你给我撑腰我心里就有底了。你不知道丑五这个无赖,打从我男人没了,他就像苍蝇一样盯着我。老是黑灯瞎火来敲我门,有一回他跳墙进来闯进屋抱着我要非礼。我又抓又咬,连踢带挠拼命抵抗,大声喊叫,到底把他吓跑了,可他老是不死心,说实话,我宁可撞死在他面前也不能让他沾身呀。”这个丑五纯粹就是个不务正业的二流子,偷鸡摸狗还挂着赌钱,三十好几还没讨上老婆,平常日子没少干撬寡妇门的勾当,为此也吃过苦头,还被人吊起来使枣枝根抽过,可就是狗改不了吃屎。

    黑下,俩人刚撂下饭碗,玉葵就过来了。凌花一向拿她当自家嫂子从来不客气,长栓呢,清早也已打过照面也算熟脸了。玉葵一进屋就跨在了炕沿上,开门见山地就直奔长栓:“大清早挨了他们几下子吧?”长栓似乎有些尴尬,嘴里却说:“其实他们也没占便宜,我手也没闲着。说实话要真放开手脚他们未必是对手,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让他们三分罢了。”玉葵却轻邈地一笑,语气里带出几分不屑:“啥地头蛇,几个赖皮罢了,对这号东西手下别留情。”长栓嘴里只是“嗯”了一声没再说啥。玉葵又问:“心里有啥想法吗?”长栓吁了口气,怔了片刻才说:“反正是外乡人在外难免被人欺负。”玉葵又问:“怵了?”长栓摇摇头:“怵啥,冲着她我也不能怵啊。”说着睃了凌花一眼。玉葵一拍巴掌:“好,我今个过来要的就是你这句话。知道吗,凌花可是个苦命的好媳妇,她认定了你,是你的造化,。我给你们做证,你俩就是正经夫妻,你可不兴做缩头乌龟。”长栓有些激动,嘴唇颤抖了两下才说出话来:“嫂子有你给做主我还有啥说的。”玉葵也说:“我也没别的可说,就是要你实心实意待凌花,踏踏实实和他过日子。”长栓点着头:“那还用说。”

    等玉葵走后,菱花小鸟依人般地和长栓并肩而坐,挽住了长栓的胳膊,多少带些撒娇的语气:“话可都敲明叫响说到明面上了,你可不许再三心二意,从今你就是我的依靠,我这一辈子交给你了。”长栓对这过分亲昵的动作似乎有点不适应,一边往外抽胳膊嘴里说:“你还有啥不放心的,莫非非要我跪下对天发誓不可?”凌花又撒娇地晃了晃长栓的胳膊:“我不要你发誓,你嘴对着心就得了。”

    转眼间冬去春来过了一年,麦子收后,秋庄稼又熟了。凌花有男人留下的二亩地,种一亩麦子,另一亩钟点玉米谷子,边边沿沿钟点绿豆胡麻之类。麦收长栓和凌花一块割麦子,秋天一块收秋庄稼。次年秋收时凌花已经腆起了肚子。收完庄稼又是大雁南归的时节。天天有雁阵从头顶飞过。望着南飞的大雁,长栓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强烈的思乡之情。想到了在故土还有二老双亲的坟墓,到清明节谁给上坟烧纸添土,莫非让它变成孤坟野冢?家里还有三间祖上留下的老屋,谁人照料,莫非叫它变成一堆瓦砾?于是当天晚上,在枕头边,长栓心事重重地长出了一口气。凌花有些诧异地问:“咋了,这么长出气,有啥心事?”长栓说:“大雁又往南飞了。”凌花起先没在意,漫不经心地随口说道:“大雁不是年年都往南飞吗,有啥奇怪?”可是随即觉着不对劲,抬起身子望着长栓问道:“我咋听着你话里有话,啥意思啊?”长栓又是吁口气:“我是说,大雁还能春来秋走找自己的家,可我却落在了异乡,有家难回。”凌花的口气变得疑惑起来:“难道这儿不是你家?还是你又嫌弃这个家了?”杜茂摇摇头:“你别瞎猜,这家好人更好,可到底不是故土,不是自己的根儿,是人都想落叶归根,不想流落在他乡。”凌花一时无语。半晌才泪眼婆娑地望着长栓问:“那咋办?生米已做成熟饭?我肚里还有了你的种,你的心咋又变了呢。莫非你想扔下我?”杜茂赶紧解释:“你当我是那种无情无义的人吗?我想把你带走。”凌花吃惊地望着他,心慌意乱地有些口吃了:“这,这哪儿行?”说心里话,猛听这话她真有点乱了方寸。她割舍不下着块热土。更舍不得这栖息了数年的三间土屋,还有长眠于地下曾经的那位结发人。半晌才颇带几分幽怨地说:“你想落叶归根,可我也舍不得离开故土,这老屋,这乡亲,还有那死鬼,到底谁随谁呢?”说着不由抽泣起来。长栓这回似乎十分坚定,用不容商量的口气说:“常说甘蔗没有两头甜,怎么着也得舍一头,嫁汉嫁汉吗,自然应当你随我。”过了半晌,凌花终于把心一横,抹掉了眼泪:“那行,常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然跟了你,那就你到哪儿我跟到那儿,等我跟玉葵嫂说一声,叫她给找个买主,把这老屋和二亩地卖掉。”她作出了要破釜沉舟的决定。

    当玉葵嫂知道这个消息后也很意外。她流着眼泪问凌花:“他咋说变卦就变卦呢?等我再去说说他,那里黄土不埋人,何必非要落叶归根?你别跟他走?看他咋着。”凌花说:“没用,他铁了心,劝不回头。他说不能扔下爹娘的两座孤坟没人烧纸添土。我既然跟了他,也只好由着他吧。”她轻轻地吐出一口气。玉葵略带讥讽地咕哝了一句:“他倒是个孝子。”然后又感叹一句:“这么说,看来这事没有回头的余地了?”凌花咬着嘴唇点点头:“我也铁了心跟他走了。”玉葵有些无可奈何地说:“那好吧,嫂子再帮你这一回,往后想帮还帮不上了呢。”说着眼泪又下来了。几天后玉葵嫂真的给找到了买主,将三间老屋,几亩地以十五石麦子的价钱出了手。当即立了字据。凌花把重要的衣被收拾了两大包袱,又雇下一头驴做脚力。走的那天早上,凌花对长栓说:“要走了,我想让你陪我再上那死鬼坟上去看一眼”长栓明白她的意思,顺从地答应了。于是俩人出了院门向着村外走去,早已经下了霜,野地里一片白茫茫,寒气很重,空气显的清冽洌的,人一张嘴吐出的都是白哈气。长栓随着凌花,来到了一抷孤零零被野草覆盖了的黄土丘前,经了霜打的野草已经枯萎了。长栓知道这里面埋着的就是凌花的那位男人。他一想到,曾经的一个活蹦乱跳的人如今就长眠在这一抷黄土里了,心里也阴森森的。凌花扯去了坟上的枯草,用手挖着土一捧捧添到了坟上,长栓也捧起土来。凌花挖土挖的手指尖几乎都见血了,心里在默默地念叨:贵啊贵,(那男子叫贵。)俺要远走他乡了,没缘分再守着你,你别怪俺啊,俺为你守了几年寡吃够了苦,也算对得起你了,今个最后再给你添回土,你踏踏实实地睡吧!心里念叨着,眼里早已是泪水双流。坟丘上披上了一层新土,凌花最后点燃了几张烧纸,嘴里在念念有词,告慰着地下的亡灵,长栓的眼睛禁不住也湿了。从坟地回来,俩人又去和玉葵嫂告别。玉葵先是满含幽怨地说长栓:“当初我还真以为能踏踏实实在这儿扎下根呢。也真为凌花高兴呢,她总算有了依靠。谁知刚一年多你就变了卦,说啥也没用了,凌花是铁了心跟着你,无论走到哪里你可不能亏待她啊!”长栓垂着眼皮呐呐地说:“嫂子,你说也罢骂也罢我都认了,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放不下故土的根,你放心嫂子,我不会让凌花受半点委屈。”玉葵没再理他,泪眼涟涟地扯住凌花的手:“此一走,何时何日才能见面啊?别忘了找机会回来看看。”凌花一下抱住了玉葵的胳膊苦出了声:“嫂子,走到哪里俺也忘不了你,山不转水转,咱们往后会有碰头的机会。”两个女人抱头痛哭了一顿才松了手。

    一头毛驴驼着俩包袱,连凌花也坐了上去,长栓背着个包袱和赶驴的在地下撵。就这么到了包头,,从那里坐上火车路过绥远大同府张家口又过北京到了保定,从保定坐大车回到了故土。

    一踏上故土,长栓心里才真正踏实了,虽说算不得衣锦还乡,荣归故里,但毕竟是出去时单身一人,回来时成双成对,带回一个鲜灵灵的女人来,很快就要变成三口人,不能不让乡邻们刮目相看。三间老屋犹在,虽然已经像位苟延残喘的老翁,但他就是落脚之处,彻底

    收拾修补清扫一番,这就是个家。又拿出自己的一些积蓄及凌花的一些私房钱置了三亩薄田。也算成了家立了业。凌花初到这陌生之地,又操着一口异乡口音,对陌生的习俗都很不适应,但她倒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并无一句怨言,只是事事留心使自己尽快融合进去。转过年正月里凌花生下了个儿子,为使这独家血脉根繁叶茂,两口子一核计,取名根茂。慢慢地人们都习惯唤其茂儿。那时,割据北方多年的直,皖军阀彻底倒了台,北京的民国政府土崩瓦解,奉系的少帅也易帜归从了国民政府,国民政府统一了政权,立都南京。可是世道依旧不太平,儿子出生的那年国民政府中的派系之争又爆发了中原大战,国民党几大派系,蒋,闫,冯,李大战一场,战火持续了好几个月。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冀中虽没沦为战场,但百姓也饱受了战火的蹂躏。抽丁派夫派粮,闹得百姓不安宁。凌花禁不住就冲长栓发了句牢骚:看来这一块还就是不如套里太平。长栓就贲她一句:“太平不太平的反正是故土,咋也不能再回去了。”凌花咽下口吐沫没再言声。好在长栓整天外出做活,东躲西藏,还没被抽了丁或派上夫。

    战火平息下来以后,长栓也就不再远行,除了冬春两季外出耍耍手艺,其余都在家守着老婆孩子务弄那三亩薄田,顺便也兼顾一下三乡五里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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