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前的第三天。

    这日的北京城里处处都透着喜气,说来兴许是跟京城风水环境脱离不开干系,老北京人说话喜欢讲究个“天”与“地”,宫中事无大小,上到王储更迭下到天子出恭,俱引为新闻,此等事迹,归置为“天”。

    俗话说,“皇天后土”,“地”指民间:凡是出了宫外,一切的一切事,哪怕是一夜里京城五万万百姓全得暴病死了,闹出这等动静来,撑死也是“地”字涨破脑袋,无论如何也踏不进“天”字的门槛里去。

    而这段日子,可谓是“地”搅“天”翻,铎凰要登基的事已是人尽皆知,而胡员外再纳妾的消息便如迎风之卷叶,很快便不胫而走,闹得满城风雨,前脚刚听到风声,后脚就见到家丁恭恭敬敬地将请柬双手奉上了。

    ...

    胡员外作为财主,还是紫禁城的财主,自然不是一般的地头蛇可比拟的,年龄不小,按理说应该到了处变不惊、老谋深算的地步了,可或许是因为出身于官宦世家的缘故,其做事偏喜铺张,并对于“排场”这一词看的是格外的重,更无城府云云,是个胸无大志、见识短浅的人。

    尽管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他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但迫于其身份地位,仍然得忍让他三分,众人面前恭恭敬敬地称一声:

    “胡员外。”

    北京城内的一众叫得出的名字的人,基本都到了,有头有脸的更是披金带银、穿红着翠,为的就是彰显贵气,至于搭配得体什么的,却像是多说无益的唠叨一般,已尽皆给抛到脑后了。

    京城的一处宅邸张灯结彩、突出一个“喜”字。

    庭院偌大,人迹难绝,门口立处,一个模样姿态均为上乘的女子挽着一个男子的胳膊,笑意盈盈地向来访的宾客依次颔首示礼,自他身边走过的男子没有几个不会驻足停留或是回首观望的。

    这女子是锁清秋自是无疑,她手边挽着的那男子身材五短,手掌粗短而胖,像是一块生的不均匀的两边有杂质的又矮又胖的萝卜。面色暗黄,双眼无神,像死鱼的眼睛一般。

    此时天还未睡醒,沉蒙蒙的好像一桶油放置了许久,在表面上浮起的那一层带着沫子混杂着木花的油渣。

    他们立在这薄薄的晨雾中,静立了许久,已是不知道何时何刻了。只见得庭院门口那棵树上的叶子都生出了白露,旁听来一个很浪漫的传说,初日清晨的露珠,是昨日夜中久待离人不归独自伤感的女子留下的眼泪涟涟。

    那胡员外身材很胖了,站在原地,吭哧吭哧地呼着粗气,鼻尖儿渗出细细微微的汗珠。

    锁清秋气定神闲地看了他一眼,关切地问;“怎么?你冷吗?”

    胡员外好像是魇哽住了,眼睛一动不动地盯在前方,只有指头在不听话的也不自然地抽搐着,像是被电击一般。

    锁清秋眼睛很快,一下就抓住了他的不自然,微微笑着,将手往下顺,在胡员外手上一抓,胡员外立刻清醒过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半晌,道:

    “我...我不冷...我好得很...女英雄...我...”

    他话没说完,锁清秋手立刻缩了回去,那头声音即止,没下文了。

    ...

    半个月前,被王愈摆了一道的锁清秋,终于咽不下这口气,决定在失去所有可依赖的人情况下和铎凰一行斗到底,为此她也是找到了樊志,向他细细说明了来龙去脉,又坚信李绝情已死,若不现在求变,迟早会沦为铎凰手下的滚刀肉的。

    于是乎...在听到了京城走出来的风声后,樊志集结剩下所有可供自己调遣的兵力,决定和铎凰殊死一搏,临走之前并无安插一人留守,相反是将炉灶什么的一并砸了,颇有楚霸王那“破釜沉舟”的风采。

    到了京城以来,由于人马太多,不好走动,樊志便把众人分成了十个一组的小队,每个小队推立出一名指挥,总共分了七组,分别从七个不同的方向涌进北京城,这样一来算是最大可能性上的降低了被发现的可能性。

    进入京城以后,樊志却失了计策,觉得局势混沌起来,正苦于找不到地方下手时。锁清秋却干起了自己的老本行,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京城内有一户大家,女主人刚死不久。随即便去了,魅眼一勾,轻轻松松就从那胡员外口中要了场婚事出来。

    而后...便用药剂将胡员外给控制住了,他浑身上下都不听自己的使唤,而是将选择权交给了锁清秋,锁清秋只用捏下他的手,他才可以恢复正常。

    至于家丁什么的,也都给杀了个干净,都由御**自己的人改装扮上了。

    你问锁清秋为什么这么做?很简单,在她自己看来,在北京做到家大业大的人,绝不能仅仅靠着本事就做到这一步,就铎凰而言,他背后若没有几个家大业大的支持者,又是从哪搞来的那么多筹备和军饷呢?

    锁清秋笃定不移地相信:“官商勾结,都是蛇鼠一窝,这些土财主给铎凰利益,受官府庇护。自己如果能控制住他们,便能顺藤摸瓜地找到铎凰了,而擒贼先擒王,自然是要拿这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胡员外开刀了。”

    ...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待到鸡啼露。天边一道斜阳照射下来,刺破了厚重的云,将大地染上了一层薄薄的金。

    东方马蹄声零碎叮当地响起,约莫还有半里不到的脚程,锁清秋精神立时为之一振,手顺下去在胡员外手上把住一控,胡员外立刻瞪大了眼睛,但那样子看起来的确是十分的滑稽,他一双绿豆般的小眼,偏生两个赘赘的眼袋,贴在那张肉脸上,好像是一只肿眼泡的鱼。

    马车声渐渐地靠拢了,车身镀金,木料也都是名贵至极,上随盖下至辕,无不都是做工精致,车夫膀大腰圆,穿着短襟小衣,下身着一条黑水的裤子,裤子远远望去,就透着股油光水滑的劲儿,好似貂皮制成的。

    锁清秋一见那车夫,便眉花眼笑地讲:“哎哟,这是哪位贵客啊!”同时胳膊往下一顺,即刻就将胡员外的手给抓住了。胡员外又如梦初醒般乍起。见到那车夫向他摇手打着招呼,便也向他施手回礼。

    胡员外心中急不可耐,真想张口呼救,但锁清秋把自己控制的死死的,自己如果说出些不利于他的话,她说不定还会干出什么出格事情来呢,反手把自己毙了也不是没可能。

    “哎...怎么才能全身而退呢...”胡员外正苦恼地想着,却见到马车帘子被掀起,探出一个脑袋加半个身子,个子高瘦,着一身蓝袍,正是在自己胡同附近开商号,与自己来往甚密的高掌柜。

    “老胡!最近怎么样啊?瞧你气色变很好啊!”高掌柜一边说着有一句没一句地客气话,一边从车室里下来,他下车时候,一步不小心踏空了,踉踉跄跄地几乎便要站不稳。

    正当他吃晃,重心失稳之际,锁清秋轻伸出一只手,卷着红袖,将他托住了。

    她这一下托可显出真功夫来,高掌柜身子虽瘦,却也有将近一百斤。她这一下举重若轻地捧举,相当于凭常将高掌柜的势头改落为直,那高掌柜还没来得及意识到自己快摔了,就已经站得又端又直了。

    高掌柜惊恐未褪,不禁抬起头看了锁清秋一眼,见她秀颜似火,心神当即便为之一颤,暗自思忖:“我生平活了这些岁数,尚未见到过这样的美人。”眼下美人如玉,他居然是忘了探究真正该在意的事。

    锁清秋对男人实在太过了解,她只看到了高掌柜那一双眼睛,便知道他是在想入非非了。心下偷笑,脸上却大方得体地道:“高掌柜可得小心,奴家这儿还有一只手搭着的可是胡员外。”

    高掌柜大窘,又听到她话语中“胡员外”这词意似有所指,才想起欺人妻这行径不可取,当下只能羞红了脸道:“是...老胡啊...介绍一下吧。”

    锁清秋手心暗暗运力一捏,胡员外浑身猛地一激,用那种极其诡异古怪的语调开口道:“老高,这...这是我的填房...新...”

    高掌柜应了一声,同时一垂首瞧见胡员外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当时觉得好奇,便打趣道:“老胡,你怎的了?今天你的大喜之日啊,要做新郎官的,摆着张苦瓜脸,可没人喜欢瞧啊...诶?”

    这一声下,高掌柜突然发现胡员外的嘴角正歪着向斜指,就像突然发了癫那样。下意识地没多想,只是笑着指了下胡员外,对立在他身畔的锁清秋搭话道:

    “我看...老胡好像脸色不太好啊?”

    他这一句话就算是把胡员外扒得连底裤也不剩了,心里叫苦不迭,只觉得自己这招嘴角示险的招已经算是妙到颠毫了,谁能料到这姓高的根本也意识不到,一双贼溜溜的眼睛光顾着瞧和自己这假意做戏的女土匪了。

    锁清秋嘴角咧开,道:“是这样的吗。”这样说着,瞧了胡员外一眼,略带威恻地道:“老胡?”

    胡员外只觉得手上一阵酥软,自己这条胳膊几乎就要给卸下来了。

    高员外哈哈笑着,道:“老胡啊,看不出你一生商海浮沉,最后居然也是惧侧啊,很好很好!”

    锁清秋甜甜一笑,随后又作醒悟状拍头懊恼道:“哎呀,你看我,让高掌柜在外面等了这么久,快来人!把高掌柜请到正厅用些瓜果点心什么的。”

    “不忙不忙。”高掌柜微笑着捋捋胡子,转过头向那车夫使个眼色,那车夫便回转过头去,一脚踩在辕上,在车室里捣鼓一阵,抱出一个盒子来,接着立在一侧,双手合呈、毕恭毕敬地将那物事给奉上了。

    盒子是木制,色调沉重,上面还有刻绣上去的花纹,显得做工美轮美奂,似是呈珠之椟,这箱子里装的东西,肯定也得是价格高昂了。

    锁清秋心中已是有了数,却仍要作出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假意询问道:“呀高掌柜,这是什么啊。”

    高掌柜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一边口上奉应,一边将那箱子接过,而就在二人双手交替的时候,高掌柜的胳膊居然是给那箱子压的轻轻一曲,好似便要支撑不住了。

    锁清秋看在眼里,懂在心里:“这东西沉甸甸的,八成是什么瓷器玉石,而且块头还不小...”

    果不出她所料,只见高掌柜屏气凝神,双手各执一边,将那盒子从中间那条合缝里分别向两个方向轻轻打开,待到整个盒子都打了开来后,锁清秋这才见到那上面放着的东西:

    只见那是一尊以汉白玉雕刻而成的雕塑,长有三寸,宽高寸许,原型应是什么奇珍异兽,双眼暴凸,嘴张牙利,鼻子上还顶着一枚铜钱。样子有几分像锁清秋在画中见到过的龙王爷。

    锁清秋来了兴趣,带着胡员外上前一步,要将那东西看得更仔细点,果不其然,审视一番后,便在那底座上发现了刻的一串小字:

    “瑞脑消金兽。”

    高掌柜见锁清秋兴致盎然,不禁起了显摆卖弄之意,笑眯眯地道:“此为玉麒麟,老胡上次祝寿之时,曾有意无意地提及过此事,这不,兄弟我记挂着你,这就给你买来了。”

    锁清秋“啊”的一声,道:“玉麒麟啊,我看这样子...还以为是貔貅呢!”语气中仍不乏新奇之意。

    高掌柜显得有些尴尬,“貔貅”这东西,向来是老百姓对于他们这些商家乡绅的叫法,理由就是因为这东西只进不出,每天只见到这些人赚得盆满钵满,却还要搜刮民脂民膏,紫禁城出事儿了,这些人便又开始哭诉自己有难没钱了,想来是十分滑稽可笑的。

    锁清秋见那高掌柜眼神闪躲,怀疑是自己说错了话,便急忙想转移开话题,道:“多谢高掌柜厚爱,贱妾蒙您抬举,终生感激。”随后又一扭头,冲着里院叫喊起来:

    “喂!人呢?!一个个都死了吗?!快出来啊!”

    高掌柜听她叫法粗俗不堪,暗暗想:“看来老胡家这口子也是个乡野村女,哎...可惜了这一副水灵灵的骨肉...”

    锁清秋一声令下,里院果然跑出几个下人,有的便走在高掌柜面前为其领路,也有的则是和那马夫搭话,牵了车要他找个地方停,片刻之间,这来访的第一位宾客,就算是这么毫无怀疑地被骗入座了。

    高掌柜只为其一,之后又来了些前来赴宴的人,这些人大都也和高掌柜一样,和胡员外有着深厚的利益关系,送的礼物也大都都有个什么“渊源”,好似胡员外真的会那么闲,在一个寿会上连续说十几个自己喜欢的而且没有的物件。

    锁清秋和这些人们周旋着,却也压抑不住自己心中的好奇,悄悄捏了下胡员外的手,道:“哎...这么多人,你真的全都认识?”

    胡员外吭哧吭哧地答道:“哼...算...算是吧。”

    早来的自是贵客,过不了多久,来的人的排场逐渐是越来越小,带的礼物也从别出心裁到了千篇一律,无非是什么晦涩而难以叫出口的名画诗作,这个是唐初的,那个是宋末的,总之是胡说一气。锁清秋对这些东西了解不够,也难以发挥自己的言语优势,所唯一能做的便是在那些人口沫横飞的时候顺应着点头。

    在那之后不久,众人的礼物便又开始了变化,也不是什么名画诗作了,更多的却是真金白银什么的,锁清秋对前两样东西知之甚少,但金银她总是熟悉的,因此在对待这第三批宾客时,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早来的那些人不明就里,还道是自己送的礼物有什么地方不符合这位少奶奶的心意了。倒也有些人看出来锁清秋是个胸无点墨的人,暗骂她一句不识抬举,也就罢了。

    又过了会儿,待到宾客熙熙攘攘地都坐满了位子,锁清秋笑意盈盈地挽着胡员外,来到各桌宾客前,手捧金樽,依次敬酒,阳光明媚而又均匀的撒下,不但给锁清秋手中酒平添了几分颜色,更映衬得她面色好看,粉嫩中透着酡红,乃是天上绝色,不可方物。

    环顾了几周后,在酒杯不知道摇晃了多少下以后,总算是将来访的所有人都依次敬过了,这之后的情况,却有些一言难尽了。

    众宾客心里好奇,见到锁清秋这次敬酒,心里嘀咕了起来:

    以往来讲...在他们这个阶层的人,会很注重区别对待,就单单拿敬酒来说,锁清秋敬酒,于一批宾客而言,应该是压杯颔首,表现出谦卑之态,二批宾客而言,则是平起平坐,三批宾客,是要将自己的酒杯拿得比对方高出一点来的,意在彰显自己。

    而锁清秋刚才一路敬下来,居然都采取了同一种方式,不可不令人怀疑且讶异了。

    锁清秋呢,则在给第二桌宾客敬酒时就开始佩服这些自己以往瞧不上眼的商客了,觉得在这儿假心假意的强撑实在太累,江湖上的打打杀杀还是更为适合自己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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